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易中天中华史:汉武的帝国(出书版完结) 作者:易中天 编辑推荐   《汉武的帝国》   中华民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。   在这个关键时刻,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历史。比方说,为什么在史前时代,我们跟世界各民族走着相同的道路,一到文明时代就分道扬镳了呢?走上独特道路的中华,为什么会在其他古代和古典文明陨落之后或之时,反倒如日中天登峰造极,然后又盛极而衰却衰而不竭呢?是什么在导引着我们的步伐,又是什么在顽强地支持和维系着这古老的文明?如果我们的道路命中注定有如黄河九曲十八弯,那么,大海在哪里,又是什么样?所有这些,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──三千七百年以来,我们的命运和选择。   审视“世界文明中的中华文明”,找到“中华文明中的共同价值”,明白“未来世界中的责任担当”,也才能看清文明的意志,找到中华的位置。这就是《易中天中华史》的任务。   至于最后的结论,也许会有,也许没有。但即便没有,探寻和反思本身,也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做而且充满乐趣的事情,诸位难道没有兴趣吗?   ★当今中国知名度最高、影响力最大的学者易中天,颠覆传统史学著作的写作方法,以优美诗意的语言、独特创新的全球视角,将用五到六年时间,以每季度两卷的速度,写作36卷巨著《易中天中华史》。   ★跟随36卷《易中天中华史》,我们将进行一场历史寻根之旅,体验夏的质朴、商的绚烂、周的儒雅、汉的强悍、唐的四海为家八方来朝,品味宋的纤细、元的空灵,直至明的世俗,清的官腔。由此解开诸多历史的疑惑:夏商周是王朝吗?先秦诸子都是谁?魏晋风度长什么样?盛唐之音你听见过吗?当旅程结束时,我们或将明白:什么是中华根、中华梦、中华魂。   ★《易中天中华史》前七卷《祖先》《国家》《奠基者》《青春志》《从春秋到战国》《百家争鸣》《秦并天下》上市后备受读者欢迎,再度掀起“全民读史”风潮,在各大网店历史频道热卖榜上囊括前几名,已经成为本年度口碑第一的历史畅销书系列。   ★第八卷《易中天中华史:汉武的帝国》,独尊儒术,驱逐匈奴,打通丝绸之路,汉武大帝在位54年,中国首度成为全球第一帝国。 内容推荐   《易中天中华史:汉武的帝国》   他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   他礼遇知识分子,用法律震慑豪强,厌恶贵族,偏爱草根。   他定下的官吏制度沿用上千年,皇权达到巅峰。   他的军队攻无不克,匈奴人丢盔弃甲逃亡大漠。   他的政府制霸西域诸国,丝绸之路畅通无阻。   他最开放,也极霸道。   他说,犯我大汉者,虽远必诛。   他是汉武大帝,他的国首度成为全球第一帝国! 第一章 帝国之初   吕后曾向心腹大臣审食其坦言其忧:   你看那些功臣元勋,向先帝北面称臣已是别扭委屈,有可能心甘情愿侍奉少主吗?   少年天子   汉武帝刘彻继位那年,十六岁。   十六岁的男子即便在古代,也是未成年人。当时的法定婚龄是女十五,男二十。因此贵族男孩的成年礼,就在满二十那年举行,要束发,加冠,佩剑,取字,许婚,叫“冠礼”,也叫“婚冠礼”。   刘彻的冠礼却被提前。也许,这是因为他的父亲汉景帝已将不久于人世。事实上,刘彻加冠没过几天,景帝就驾鹤西去,刘彻成为西汉第五任皇帝。   这是一位少年天子。   但,未及弱冠便登大位,汉武并非第一人。最早的小天子是周成王姬诵,最早的小皇帝是汉惠帝刘盈。   刘盈身世可疑。   作为西汉第二任皇帝,刘盈并没留下多少事迹。从现有的资料看,他似乎是战乱中成长的苦孩子,从小就颠沛流离。甚至在兵败彭城的逃难途中,还几次三番被刘邦推下车去。靠着夏侯婴的营救,才捡回一条命来。   这一年,刘盈六岁。   不难想象,这事在一个六岁孩子的心中,会留下怎样的阴影。好在兵败彭城两个月后,刘盈被立为太子。这当然因为他虽非长子(长子是庶出的齐王刘肥),却是嫡出,是刘邦正妻吕后的独生子。   可惜,刘邦似乎并不看好这唯一的嫡子,几次三番要废了刘盈,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。据说,刘邦的态度越来越坚定,连张良和叔孙通也不能力挽狂澜。   然而事情的变化,却极具戏剧性。   变化发生在刘邦去世那年。某次宴会上,太子刘盈前来侍奉父皇,身后却站着四位老人。他们个个八十岁以上,须发雪白,衣冠甚伟,让刘邦看得目瞪口呆。   于是四人上前,自报家门。   第一位,东园公。   第二位,里先生。   第三位,绮里季。   第四位,夏黄公。   这就是所谓的“商山四皓”了。他们是秦末以来就隐居深山、名满天下的世外高人,也是刘邦仰慕已久的。   刘邦问:朕求诸君多年不得,怎么跟了我儿?   商山四皓行礼说:陛下傲慢无礼,太子仁孝恭敬,所以天下士人无不愿为太子赴汤蹈火。   礼毕,四位老人飘然而去。   刘邦目送商山四皓离席,然后叫来戚夫人说:你都看见了吧?太子地位不可动摇,吕后才是你的真主子。   戚夫人哭。   刘邦却表示无能为力。他说:你为我楚舞,我为你楚歌吧!于是刘邦慷慨悲歌,一而再,再而三。歌毕,也离席而去,留下戚夫人泣不成声,哭倒在地。   从此,刘邦不再提出换太子。   这可真是新派武侠小说里面才有的场面。那四位老人的名字,也很像小说中的武林高手。据说,他们是张良为吕后出谋划策,特地请来为太子刘盈撑腰的。因此,这事就像张良当年的奇遇黄石公,非常不靠谱。   但更不靠谱的,还在后面。   按照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和《资治通鉴》的说法,刘盈继位是在汉高祖十二年五月,时年十七岁。七个月后,也就是汉惠帝元年的十二月,吕后就谋杀了赵王如意。   谋杀是处心积虑的,因为据说刘盈已经感觉弟弟不太安全。所以,如意从赵国来到长安时,刘盈便亲自到霸上迎接,接回宫后又同吃同住,像当年鸿门宴上项伯护着刘邦一样护卫着如意,吕后竟不能下手。   可惜百密难免一疏。某天早上,刘盈外出打猎,如意留在宫中。吕后闻讯,立即将如意毒杀。   故事讲到这里,破绽也就露了出来。   请问:如意为什么没跟刘盈一起去打猎?   解释是:赵王年少,不能早起。   很好!一个年纪小到“不能蚤(早)起”的孩子,刘邦凭什么说他“类我”(像自己)?所谓刘盈“不类”而“如意类我”因此就要换人,岂非胡扯?   没错,刘盈确实不像父母,既不像父亲心狠手辣,也不像母亲刚毅果断。他心慈手软,胆小怕事,很可能还有些多愁善感和自暴自弃。把江山社稷交给这样的人,当然不能放心。但,交给那位不能早起的,就可靠吗?   都靠不住。   刘邦的立储,已不能着眼于接班人自身。   那看什么?   看母亲。刘盈也好,如意也罢,继位之后恐怕都得靠太后撑腰,甚至靠太后临朝。   那么,戚夫人和吕后,哪个可靠?   吕后。   事实上,吕后不但是刘邦的结发妻子,更是他的亲密战友。刘邦的江山,其实是他和吕后一起打下来的。这是当时舆论的共识。甚至还有人说,吕后和她的家族是像推车子一样,把刘邦推上帝位的。   显然,吕后对刘邦的江山,会比戚夫人更加爱惜。   更何况,她也能干得多。   因此,作为男人,或者在床上,刘邦也许更喜欢戚夫人。但作为政治家,在朝廷,他绝对更相信吕后。   更重要的是,功臣们也都投了吕后一票。   刘邦的功臣,武将方面,韩信、彭越、英布已死,樊哙则是吕后的妹夫。文臣方面,萧何在灭韩信时即已站在吕后一边,张良和叔孙通都支持刘盈,陈平后来也挺吕后。有人支持戚夫人母子吗?没有。   局势如此明朗,戚夫人有什么可争的呢?   的确,刘邦和吕后,更多的是政治关系,未必有多少爱情。刘邦南征北战时,吕后常常留守后方忙于政务,戚夫人则常年陪伴在刘邦身边。日久生情,爱屋及乌,刘邦许诺废嫡立爱,并非没有可能。只不过,这种许诺可能是一时兴起,也可能是哄美人开心,靠不住的。   政治家,都不会爱情至上。   所以,什么商山四皓,什么楚歌楚舞,都不过是编出来的故事,或者是当时的一场表演,串通好了演给戚夫人看的。而且那总导演,弄不好就是刘邦本人。   这并非没有可能。想当年,刘邦还没发迹时,吕后就制造舆论,说常常看见刘邦头顶上有云气,结果小混混们都跟了刘邦。这其实就是两口子串通一气演的双簧。   当然,这回也可能是张良总导演,吕后制片人。   不管怎么说,张良站在吕后一边,是可以肯定的。赵王如意和戚夫人为吕后所杀,大体上也能肯定。至少,没有证据证明非她所杀。吕后,可是连韩信都敢杀的。杀那手无寸铁的孤儿寡母,又算什么!   但,心狠手辣的吕后,也未必不会蒙冤。   黑锅与嫌疑   刘邦选择刘盈,其实是选择了吕后。   这一点,吕后和刘盈都清楚。因此,刘盈继位后,就把权力和政务都交给了自己的母亲。但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,这样做显然并不合适,皇族也很没面子。因此史家必须给个说法,还必须由吕后来背黑锅。   于是,又一个故事被编了出来。   这故事说,吕后毒死赵王如意后,便把他的母亲戚夫人砍去手脚,挖掉眼睛,熏聋耳朵,弄哑喉咙,扔在猪圈里,号称“人彘”(人猪),然后让汉惠帝刘盈来看。   结果,惠帝放声大哭,一病不起。他说:这不是人干的事情!我作为太后的儿子,是没法治天下了。   据说,这就是惠帝不理朝政的原因。   但可惜,这实在离谱。   首先我们要问:吕后有必要这么做吗?没有。前面已经说过,戚夫人和赵王如意,根本就不可能构成威胁。过去不能,后来就更不能。对于毫无反抗能力的假想敌,就算要消灭,又犯得着下如此毒手吗?   泄愤也说不通。要知道,任何人受此酷刑,都不会再有感觉。戚夫人不痛,吕后何快之有?   更何况就算要泄愤,又何必要让惠帝来看呢?惠帝又不是戚夫人的同伙和同谋!难道吕后要威胁自己的独生子?难道她觉得惠帝受的刺激还不够?   汉惠帝因此而醉生梦死,就更是胡说。恰恰相反,他曾经是很想有所作为的。一天到晚吃喝玩乐,完全不理朝政的人也有,但不是汉惠帝,而是曹参。   曹参接替去世的萧何担任大汉相国,是在汉惠帝二年的七月。这时,距离所谓“人彘”事件已经一年半,照理说汉惠帝早就该泡在酒坛子里了。然而他对曹参的消极怠工却是十分不满,也非常着急。   不过惠帝毕竟是惠帝。他并不敢也不忍当面指责先帝的功臣,而是私下里对曹参的儿子说:令尊大人是不是看不起朕呀?整天灯红酒绿,怎么能心忧天下呢?   于是曹参向惠帝请罪。   曹参说:请问陛下与高皇帝,谁更圣明英武?   惠帝说:朕岂敢望先帝之项背。   曹参又说:陛下认为臣与萧何,谁更贤明有才?   惠帝又说:先生似乎不如萧相国。   曹参说:这就对了!高皇帝和萧相国,早就平定了天下,确立了法规,没什么可忧虑的呀!现在,陛下只需垂衣拱手,臣等也只需谨守职责,不就天下太平了吗?   惠帝这才恍然大悟。   没错,自己比不上高皇帝,曹参也比不上萧相国,瞎忙活什么呢?还是不折腾为好。   从此,汉帝国按部就班,萧规曹随。   很清楚,惠帝的不理朝政,其实是无为而治。这既是受曹参启发,也是当时帝国的政治需要和大势所趋,跟戚夫人或者吕后,一毛钱关系都没有。   但,这不等于吕后没有别的嫌疑。   可疑之处在惠帝刘盈的成年礼。刘盈是十七岁那年继位的,但拖到继位后第四年才加冠。这时,少年天子已经二十一岁,是不是也太晚了一点?   当然是。   那么,惠帝的冠礼,为什么会这么晚?   为了等张皇后成年。   张皇后是在汉惠帝举行成年礼的五个月前,嫁给惠帝并立为皇后的。先婚后冠,可见这婚姻的重要。看来,汉惠帝的皇后,只能是这位张姑娘。张姑娘不成年,汉惠帝就不能正式成婚,也不能举行冠礼。   那么,张皇后又是何许人也?   鲁元公主和张敖的女儿。   难怪汉惠帝只能耐心等待,因为鲁元公主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姐姐,嫁给张敖是在汉五年。可见汉惠帝的这位张皇后,封后时顶多十岁。算作成年,已很勉强。   这当然是吕太后的一手包办。实际上,她是把自己未成年的亲外孙女,嫁给了自己刚成年的亲儿子。尽管谁都知道,政治人物的婚姻几乎无不具有政治性,但汉惠帝的这桩婚姻,也实在太离谱了一点。   然而吕太后宁肯死扛硬拖着,也要等到自己的外孙女勉强可以封后,才给惠帝加冠,尽管那少年天子早就有了性能力,也早就跟宫女们生了一堆儿子。   问题是,吕后为什么要这样谋划呢?   因为恐惧。   恐惧是可以想象的。据说,吕后曾向心腹大臣审食其坦言其忧:你看那些功臣元勋,向先帝北面称臣已是别扭委屈,有可能心甘情愿侍奉少主吗?   这话并非没有道理。   事实上,刘邦成为天子,跟周武称王、始皇称帝大不相同。周王和秦皇,原本就是贵族,就是君主,跟僚佐的关系也早就是君臣。其地位,当然无人觊觎。   刘邦则不同。他和功臣元勋,当年都是编入户籍的平民(诸将与帝为编户民),大家平起平坐。现在,凭什么你就能高高在上,我就该俯首称臣?再说了,既然一介平民也能当皇帝,为什么你当得,我当不得?   有这资质和能力的,不止刘邦一个吧?   资质和能力超过刘盈的,就更不止一个吧?   难怪吕后的精神会高度紧张。是啊,赤手空拳,孤儿寡母,怎么对付得了如狼似虎的权臣们?   孤立无援就得拉帮结派,靠得住的是自家人。   因此,汉惠帝驾崩后,更加势单力薄的吕太后便封王封侯。受封的既有刘家人,也有吕家人。刘氏四王:淮阳王刘(强),常山王刘不疑,济川王刘太,琅琊王刘泽。吕氏三王:梁王吕产,赵王吕禄,燕王吕通(梁王原本是吕王,吕王最早是吕台,后为吕嘉,再后为吕产)。   表面上看,吕后是公平的。她先封刘,后封吕;刘家王多,吕家的少。然而刘氏四王,都是小国。而且,淮阳王刘去世,就改封刘武;常山王刘不疑去世,就改封刘山(更名为刘义),后来又改封刘朝。这四国前后七王,都是惠帝与宫女所生,也都是小孩子。成年人只有琅琊王刘泽(吕后侄女婿),却是吕后党羽。   吕氏三王却都是大国,三大国的国王也原本都是刘邦的儿子,但都被吕后害死。最先被害的是赵王如意。如意死后,赵王换成刘邦的六子淮南王刘友,结果被吕后软禁饿死。刘友死后,赵王又换成刘邦的五子梁王刘恢,结果被吕后活活气死。所以后来讨吕的檄文,便说吕氏“比(接连)杀三赵王”。至于燕王,原本是刘邦的八子刘建。刘建倒是自己死的,但他的儿子却被吕后杀掉。于是,赵、梁、燕三国都落入吕家手中。   大国夺过来给自家人,小国封给儿童们装样子。吕后之心,已是昭然若揭。   那么,她安全了吗?   没有。恰恰相反,一起惊天血案很快在京城掀起,吕氏家族也因此身败名裂。   喋血京师   吕后刚刚去世,血案就发生了。   对此,吕后早有预感。临终前,她叫来梁王吕产和赵王吕禄,告诫他们控制军队,守卫皇宫,以防兵变。   这是先见之明,也可行。   的确,吕产和吕禄应该是靠得住的。吕产之父,是吕后的大哥吕泽;吕禄之父,是吕后的二哥吕释之。何况二吕虽然封王,却不在王国,而在京师,吕产为相国,吕禄为上将军。更重要的是,他俩手中有兵权。   兵权是张良的儿子帮他们要来的。   张良的儿子叫张辟。惠帝去世时,他特地去见左丞相陈平,问了一个问题:皇上是太后的独生子。皇上驾崩,太后却哭不出来,大人知道为什么吗?   陈平问:为什么?   张辟说:当然是不放心各位了。   于是陈平接受张辟的建议,让吕家统率南北军。南北军是京师的近卫军,其中南军守宫城,北军守京城。吕后驾崩时,吕禄掌北军,吕产掌南军。   有政权,有兵权,有防备,应该万无一失。   可惜事与愿违。   而且谁都想不到,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刘章。   刘章是吕禄的女婿,在吕后首批封侯时,被封为朱虚侯。他的弟弟刘兴居,也在吕产封王时封为东牟侯。在吕后看来,这哥俩应该算作自己人。   那么,刘章为什么要坏吕后的事?   因为刘章还是前任齐王刘肥的儿子,现任齐王刘襄的弟弟。刘肥是差一点被吕后杀掉的,靠献出城阳郡才保住性命。刘襄任上,吕后又先后割走了济南郡和琅琊郡,分别封给侄儿吕台和侄女婿刘泽。   齐国被抢走了三个郡,齐王当然不爽。   父兄不爽,刘章也不爽。何况他也不看好吕家。在他看来,刘吕两族难免一战,而吕氏必败无疑。跟着吕家人混,那是要掉脑袋的。   更重要的是,刘章想拥立刘襄为帝。   这并非没有可能。   事实上,刘肥是刘邦长子,刘襄是刘邦长孙。刘肥没能当上皇帝,是因为庶出。但,嫡出的刘盈已死。现任少帝刘弘(原名刘义)名为刘盈之子,其实来历不明,或可以说成来历不明。刘襄为帝,名正言顺。   于是刘章派人联络刘襄,鼓动他出兵讨吕,自己和弟弟刘兴居在京师为内应。齐王刘襄也毫不含糊,立即树起义旗传檄天下,亮出的口号是“入诛不当为王者”。   相国吕产闻讯,派出灌婴将兵反击。   灌婴也是沛公时代就从军的“老革命”,刘邦称帝之后封为颍阴侯。然而灌婴军至荥阳,却与齐王达成密谋:各自按兵不动,静观京师之变。一旦诸吕谋乱,共诛之。   外有刘襄,内有刘章,吕后所立小皇帝刘弘,所封淮阳王刘武、常山王刘朝、济川王刘太,都未成年。吕产和吕禄方寸大乱,竟不知何去何从。   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却决定动手。   陈平和周勃的第一步棋,是派出了一位说客。说客名叫郦寄,是郦食其的侄子,吕禄的好朋友。郦寄对吕禄说:   高皇帝和吕太后共定天下,刘氏九王,吕氏三王,大家都认可。但如果不去封国,拥兵京师,就会遭人猜疑。为什么不交出兵权,高枕无忧做国王呢?   吕禄认为有道理,便跟郦寄一起去打猎。   周勃立即行动。他先是假传圣旨骗开营门,然后又从吕禄那里取来将印,轻而易举就夺得北军兵权。   接下来,要解决南军。   南军的兵权掌握在吕产手中。这时,吕产已经得知灌婴与刘襄的密谋,跑进了未央宫。陈平闻讯,立即派朱虚侯刘章协助周勃。结果,吕产被拦在殿门外,最后被刘章杀死在厕所里。长乐宫卫尉吕更始,也被刘章杀死。   吕产一死,周勃便放手大清洗。他下令全城搜捕吕氏家人,不分男女老少,一律格杀勿论。于是,继梁王吕产、赘其侯吕更始之后,赵王吕禄、燕王吕通、临光侯吕(读如须,吕后妹,樊哙妻),也先后被捕被杀。   这可真是惊天血案。   但,此案可疑。   按照后世的说法,此案的起因是诸吕擅权,图谋不轨,危害刘氏。然而这种说法却只有罪名,没有罪证。反倒是诸吕一死,刘家就有人跟着倒霉。大臣会议宣布:小皇帝刘弘不是惠帝的儿子,应该废掉,另立天子。   这并不奇怪。刘弘,是吕后所立嘛!   只不过,出乎意料的是,被另立者并非踌躇满志的齐王刘襄,而是鲜为人知、一贯低调的代王刘恒。   说来这也是刘襄自作自受。   刘襄发难后,第一步就是夺琅琊王刘泽之兵。他派人去见刘泽,谎称自己年轻不懂事,愿以齐军相归属。刘泽上当受骗,跑到临淄接兵,却被刘襄扣押。   于是刘泽对刘襄说:大王是高帝长孙,臣泽在刘家年纪最大。现在大臣们犹豫,不知立谁为好,最后恐怕还得听泽的,为什么不让泽去游说群臣呢?   刘襄觉得有理,立即派车送刘泽回京。   然而刘泽说这话,不过是为了脱身,哪里会帮刘襄谋求帝位?相反,在讨论另立天子的会议上,第一个跳出来投反对票的就是刘泽。刘泽说,齐王的丈母娘家就像戴帽子的老虎。立齐王,不等于再立吕产和吕禄吗?   群臣均以为是。   现在,轮到刘襄有苦难言了。齐国虽兵强马壮,但真要西进长安,仍力不能及,也只好偃旗息鼓。此公以欺诈手段兼并他人实力,又因急于上位而被出卖,恐怕只能自己咽下苦果。连带刘章,也成了为人作嫁。   刘章和他弟弟刘兴居,后来倒是得到了酬劳。第二年,新皇帝刘恒封刘章为城阳王,兴居为济北王。城阳郡原本就是齐王刘肥割让给鲁元公主的,济北郡更是齐地,刘襄一点便宜没占着,刘恒也一点没亏损。   刘章被封,功在打前站;兴居受赏,功在断后路。大臣会议做出立刘恒为帝的决定后,刘兴居说:灭诸吕我没功劳,请让我去皇宫打扫卫生。于是与汝阳侯夏侯婴一起将小皇帝刘弘驱逐,然后迎刘恒进宫。   当晚,小皇帝刘弘和淮阳王刘武、常山王刘朝、济川王刘太都被杀死。刘弘死在少府,三王死在王府。实施谋杀的,据说是帝国的有关部门(有司)。   吕家人死光了。皇宫和京城里的刘盈一族,现在也死光了。请问这是安刘吗?请问这是平叛吗?   不,是政变。   政变是需要理由的,否则就没有合法性和正当性。对于陈平和周勃,就更是如此。   弥天大谎   陈平和周勃,都曾挺吕。   汉惠帝去世后第二年,吕后就动议要封诸吕为王。这并不奇怪,也未必不妥。看看下一页的地图就知道,当时的中央政府十分脆弱。诸侯们的王国占据了汉帝国的大半壁江山,直属中央的郡县十分有限。   所以,汉初的形势,跟当年的秦与六国无异。这才逼得刘邦不讲信义也不要脸面,痛下毒手灭掉或废掉燕王臧荼、韩王信、赵王张敖、楚王韩信、梁王彭越和淮南王英布,只留下无伤大雅的长沙王吴芮父子装门面。   废掉的异姓诸侯六国,封给或分给了刘家人。他们是:   刘邦长子齐王刘肥,三子赵王如意,四子代王刘恒,五子梁王刘恢,六子淮阳王刘友,七子淮南王刘长,八子燕王   刘建,堂兄荆王刘贾,四弟楚王刘交,侄儿吴王刘濞(读如譬)。至此,天下才基本上姓了刘。   引自田昌五、安作璋主编《秦汉史》第103页。   但,异姓王靠不住,同姓就靠得住吗?   也靠不住。   这一点,刘邦其实心里有数。汉高祖十一年,刘邦封刘濞为吴王时,就曾摸着他的背半开玩笑说:阿濞呀阿濞,你他妈的以后可别造反啊!   刘濞顿首:臣不敢!   不敢?后来七国之乱,领头的就是刘濞。   实际上,汉初同姓诸侯王不反,是因为有刘邦、吕后和惠帝。惠帝虽然懦弱,却毕竟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,又是嫡子,还有吕后撑腰、群臣护卫,当然坐得稳江山。   惠帝之后的小皇帝,就不好说了。小皇帝有两个,第一个叫刘恭,第二个叫刘弘。刘恭后来被吕后杀死,史称前少帝。之后是刘弘,为后少帝。两人都号称惠帝与宫女所生,其实可能是吕后胡乱立的,哪里镇得住?   吕后别无选择,只能临朝称制。   这时,萧何、曹参、张良、樊哙一班功臣元老,都已相继去世。朝中重臣,是右丞相王陵、左丞相陈平、太尉周勃。吕后要封诸吕为王,必须跟他们三人商量。   结果,王陵反对,陈平和周勃赞成。   赞成并不奇怪,也无不妥。因为当时的中央,不是少帝而是吕后。吕后安全,中央才安全。中央安全,帝国才安   全。吕后效法刘邦封同姓为王,其实是要维稳。   因此,陈平和周勃是对的,王陵反倒是不对的。   麻烦在于,后来政变了。主导和牵头的,则正是陈平和周勃。这跟他们当年赞成诸吕封王一样,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,却又互相矛盾,该怎么自圆其说呢?   这就要讲故事。   第一个故事说,刘邦曾杀白马与群臣盟约:从今往后,封王称王者若非刘氏,天下共击之。   这就叫“白马之盟”。   显然,此盟如果属实,吕后就是背约。齐王刘襄起兵,周勃和陈平起事,也就有了法理上的依据。   毫无疑问,这是一件大事。   然而如此大事,历史上却没有明确的记载。白马之盟是在什么时候?什么地方?参加的都有谁?有没有盟书?如果有,存放在哪里?一概不知。   更奇怪的是,《史记》的《高祖本纪》对白马之盟只字不提,后来齐王刘襄的“讨吕檄文”也只字不提,只有《吕太后本纪》提到此事,还首先出自王陵之口。   王陵是当时的右丞相。他提到白马之盟,当然是为了阻止吕后封诸吕为王。后来,吕后临终前也旧话重提。她对吕产和吕禄说,高皇帝与群臣有白马之盟。如今我们吕氏封   王,大臣不平,你们要小心!   这么说,白马之盟,吕后是知情的。   同样,陈平和周勃,也应该是知情的。   所以退朝之后,王陵就指责两人:高皇帝与群臣歃血为盟,二位当时难道不在场吗?如今二位为了逢迎女主放弃原则,将来有什么脸面见先帝于九泉?   陈平和周勃却回答:今日当廷力争,我等确实不如大人。将来保全社稷,安定刘氏,大人恐不如我等。   言外之意也很清楚:我们是“曲线救国”。   这就为后来的政变埋下了伏笔。陈平和周勃也不但没有历史污点,反倒比王陵更像政治家。问题是,他俩为什么会如此默契?心有灵犀吗?   不,是因为陆贾。   陆贾是与郦食其齐名的纵横家。天下在马上得,不能在马上治,就是他的名言。据说,为了最终能够顺利解决诸吕擅权乱政的问题,他曾经主动去见陈平。   陈平却不怎么搭理他。   陆贾说:什么事让丞相如此忧心?   陈平说:你猜。   陆贾说:诸吕吧?   陈平说:是。为之奈何?   陆贾说:天下安,注意相;天下危,注意将。将相和谐心往一处想,则无往而不胜。   陈平这才与周勃同心协力。   故事很精彩,可惜穿帮了。陆贾为陈平出主意,可是在诸吕封王以后。吕后征求意见和王陵指责他们时,他俩的说法为什么会高度一致呢?   所以,还得再编故事。   这故事说,刘邦临终前,吕后曾经请示他:陛下百年之后,如果萧相国也不在了,请问谁可以接替?   刘邦说:曹参。   吕后又问:曹参之后呢?   刘邦说:王陵。不过,王陵年轻,为人憨直,所以得让陈平协助。陈平多智,却难以独任,这就要靠周勃。周勃稳重忠厚朴实无华,安定刘氏的一定是他。   吕后又问:他们之后呢?   刘邦说:这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了。   请注意,这里的原文不是“此后亦非我所知也”,而是“此后亦非而(你)所知也”。呵呵,当然不能是吕后所能知的,因为王陵、陈平、周勃之后,吕家会完蛋。   好一个神机妙算的“临终嘱咐”!   看来,刘邦早就料定自己死后吕氏一定会作乱,平叛的   一定是周勃,助一臂之力的一定是陈平。至于作证白马之盟确有其事的,则一定是王陵。   吕后也很听话。她居然在汉惠帝六年,同时任命王陵为右丞相,陈平为左丞相,周勃为太尉,亲手为家族的覆灭和自己的败亡,安排了掘墓人。   精彩吗?精彩。   靠谱吗?不靠谱。   事实上,这故事如果属实,就等于说,日本偷袭珍珠港,是为了让美国在世界上当老大。不可笑吗?   很清楚,什么临终嘱咐,什么曲线救国,什么陆贾之谋,都不过是西汉官方事后编出来的弥天大谎。而且那着作权,很可能属于陈平。   当然,也可能是集体创作。   众口一词,司马迁也没有办法,只能照录。   不过,司马迁毕竟是司马迁,他把所有的破绽和漏洞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,等待后人去发现,去破译。看不出这一点,只能怪自己笨。同样,如果因此而认为陈平和周勃失却道义,也大错特错。   政变事出有因   现在看,吕氏一族是很可怜的。   血染京师以后,吕后和她的家人就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。然而遍查史书,却不知他们罪在哪里。所谓“诸吕用事擅权,欲为乱”云云,恐怕是不实之词。至少,没见过像他们那样不成体统毫无准备的乱党。   其实想想就知道,吕禄如果真有野心,为什么郦寄三言两语就让他晕头转向,不假思索就放弃了兵权?吕产如果图谋不轨,为什么进宫时不带一兵一卒,南军将士也不见踪影?很简单,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谋反。   没有政治野心,就不会有思想准备、组织系统、心腹爪牙。所以事到临头,吕家竟全无主张;齐王起兵,也只能派出灌婴。结果怎么样呢?前徒倒戈。   吕产和吕禄,真正成了孤家寡人。   陈平和周勃发动的政变,却得到了最广泛的支持。曹参的儿子、御史大夫平阳侯曹(读如烛)为他们通风报信,襄平侯纪通持节矫旨为周勃骗开营门,郦寄的部下刘揭从吕禄那里取来将印,未央宫的卫尉守住殿门不让吕产入内。周勃进入北军,命令效忠吕氏的右袒(露出右胸或右臂),效忠刘氏的左袒,结果全军皆左。   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,这里面未尝没有原因。   原因在营垒的变化。   刘邦去世前的政治势力,可以说有三股力量:刘邦吕后一股,异姓诸侯一股,功臣列侯一股。刘邦系和诸侯系,构成两大阵营,功臣系则站在刘系一边。所以,萧何会不顾他跟韩信的老交情,与吕后联手灭了韩信。   这时,刘邦和吕后俱为一体。支持吕后,就是支持刘邦。张良和叔孙通等人力挺刘盈,功臣系无一人支持戚夫人和赵王如意,道理就在这里。   但惠帝以后,情况就变了。   惠帝之前,诸侯系已不复存在;惠帝之后,刘邦系也不复存在。依然存在的,只有功臣和吕后。吕后以前姓刘,现在姓吕;以前是刘邦系的发言人,现在是新势力的总代表。   这股新势力,就叫外戚。   新势力茁壮成长并不奇怪,高祖和惠帝留下了权力真空,吕家也资本雄厚。刘邦起兵沛县,吕氏举家跟随;兵败彭城,又多亏吕泽接应。吕后妹夫樊哙,更是鞍前马后、出生入死。吕氏家族,功勋卓着。   当然,更重要的原因在吕后。吕后不是花瓶,而是实力派。除被俘期间外,每次刘邦出征,都是吕后帮他看守大本营。刘邦去世后,大汉帝国更靠吕后一手经营。她的威望是自然形成的,也有当家做主的资格。   这时能与之抗衡的,只有宗室。   宗室主要是刘姓诸侯,比如齐王刘襄,代王刘恒,淮南王刘长,吴王刘濞。但宗室虽然姓刘,却代表地方;吕后虽然姓吕,却代表中央。功臣系该选谁?   陈平和周勃选择了吕后。   中央集权是大方向,陈平和周勃也无可厚非。但,吕后去世,诸吕还能再代表中央吗?   不能。   这,才是政变的重要原因。   也就是说,吕后驾崩,平衡就被打破。所有的政治力量都要重新洗牌,进行权力的再分配。刘章和刘襄起兵于外,陈平和周勃政变于内,虽非共谋,亦非偶然。   宗室和功臣的矛头,一致指向了外戚。   而且心照不宣,不约而同。   与此同时,积怨也爆发了。这当然该由吕后负责。吕后对功臣是不放心的,甚至不惜兔死狗烹。史家说汉初“所诛大臣多吕后力”,应该说基本属实。她先杀赵王如意,再杀淮阳王刘友,三杀梁王刘恢,更是事实。   功臣也得罪了,宗室也得罪了,岂非自绝于天下?   诸吕的寡助不在失道,而在失人。   同样,齐王刘襄算盘落空,也不完全因为琅琊王刘泽的反对,更因为陈平和周勃他们,绝不再想要一个强势的皇帝。当然,太弱也不好。最好是能与群臣和谐相处,实现此刻的平稳过渡,将来的君臣共治。   何况高祖所封十王,已死者六,失国者五,楚王刘交和吴王刘濞不是高祖子孙,淮南王刘长又年纪太小。   父死子继,国赖长君,刘恒成为不二人选。   代王刘恒是刘邦的第四个儿子。他的母亲薄姬在刘邦那里不受待见,靠着闺蜜帮忙才被临幸一次,而且那次临幸还出于刘邦的怜悯。不过刘恒母子却因祸得福。他们被吕后放过,在大清洗中幸免于难。   哈,吕后只知道防小三,没想到还要防小四。   大臣们也没想到,不起眼的小四并不简单。刘恒稳稳当当地做了二十三年皇帝,死后谥为文,号太宗。   太宗是仅次于太祖或高祖的庙号,超过文的谥号也不多。事实上秦汉两代最重要的人物就是“四大天王”:始皇帝嬴政,高皇帝刘邦,文皇帝刘恒,武皇帝刘彻。   汉文帝,为什么会获得如此之高的评价?   原因很多。但最为后世称赞的,是仁。比方说,生活俭朴,让利于民,宽以待人,等等。他在元年十二月,就废除了株连九族的连坐法。二年五月,废诽谤妖言罪。十三年五月,又废除刺青、削鼻、断足三种肉刑。   所以,司马迁和班固都说他仁。   其实,汉文帝的仁被夸大了。比如功臣周勃,就被他制造冤假错案关进监狱,只不过后来又放了出来。但比起刘邦和吕后之对待彭越,确实要算仁。   对待宗室也如此。   被吕后割走的城阳、济南、琅琊三郡,刘恒都还给了齐王刘襄。失去地盘的琅琊王刘泽,则改封燕王。刘友被吕后害死,便封他的儿子为赵王。   这可真是“兴灭国,继绝世,举逸民”。   可惜好景不长。第二年三月,文帝就将城阳郡封给了刘章,济北郡封给了刘兴居。刘襄的儿子刘则去世后,更将齐国分成齐、济北、济南、川、胶西、胶东、城阳七个王国,统统封给了老齐王刘肥的儿子。   赵国也被一分为二,大的一块给刘友长子为赵王,小的一块给刘友的少子为河间王。淮南国则在刘长死后一分为三,变成淮南、衡山和庐江三个王国。   就这样,汉文帝不动声色地摆平了宗室和功臣两大派系。此后随着陈平、周勃等人的相继去世,功臣系也不复存在。吕后时代的三股力量(外戚、功臣和宗室)先后退潮,汉帝国迎来了长治久安的新局面。   文帝,岂能不谓之文?   汉文帝的温柔一刀,据说是受到贾谊的启发。贾谊认为,当时帝国的主要危险,是外有匈奴,内有诸侯。这些诸侯虽然都是同姓,却不等于不会谋反。最好的办法,是“众建诸侯而少其力”。也就是说,将大王国分裂成中王国,中王国分裂成小王国。国小力弱,就成不了气候。   26不难想象,这种做法只要持之以恒,宗室的危险就会最终消除。后来的汉武帝,就是这样做的。   可惜这一方针,最后却被破坏。   于是,灾祸再起萧墙。   七国之乱   破坏文帝方针的,叫晁错。   晁错原本是汉文帝太子刘启的老师。文帝驾崩,刘启继位,是为景帝。景帝视晁错为智囊,言听计从。晁错也蠢蠢欲动,极力主张尽快解决宗室问题。   他出的主意,是削藩。   藩就是藩王,也就是诸侯。削藩,就是削弱诸侯们的力量。这并没有错,汉文帝就是这样做的。但文帝分齐为七,分赵为二,分淮南为三,得到封国的仍是诸侯王的子弟。晁错却不同,是要把王国的郡县夺归中央。   软刀子割肉不疼。何况按照文帝的做法,割下来的肉仍然烂在锅里,诸侯没有意见,有意见也没有话说。晁错的做法却是虎口夺食,诸侯岂肯拱手?   逼急了,没准会造反。   晁错却不管三七二十一。他说,削藩是迟早的事,造反也是迟早的事。削,他们会反;不削,他们也反。早削早反,后患小;晚削晚反,后患大。等到各路诸侯羽翼丰满尾大不掉,想削都削不了啦!   景帝觉得有道理,于是下令削去楚国东海郡、赵国常山郡、胶西国六县、吴国会稽郡和豫章郡。   令下,七国反。   造反的诸侯,有吴王刘濞、楚王刘戊、赵王刘遂、王刘贤、胶西王刘(读如昂)、胶东王刘雄渠、济南王刘辟光,所以叫七国之乱,也叫吴楚之乱。   打出的旗号是:入诛汉之贼臣晁错。   领头的吴王刘濞气焰嚣张。他照会各国声称:敝国虽小,也有三千里;我军虽弱,也有五十万;寡人虽贫,也节衣缩食三十年。吴国在天下各处都有存款,各位大王要犒赏三军,尽管用钱,跟寡人打声招呼就行。   刘濞又在国内总动员。他说,寡人今年六十二,亲自将兵;寡人的小儿子十四岁,也身先士卒。所以,从十四到六十的男丁,都要出征。   结果,刘濞兵力猛增。   如此架势,汉景帝始料未及,方寸大乱。   晁错也慌了手脚。实际上,此人是个书呆子,情急之下竟连出昏招,居然提出要景帝御驾亲征,自己留守京城。这就等于把安全留给自己,危险留给皇上,何况麻烦还是他自己惹出来的。难怪群情激奋,皆曰可杀。   汉景帝心里,恐怕也咯噔一下。   晁错却毫无知觉,又想公报私仇,利用御史大夫(副总理兼监察部部长)职权,要杀总跟自己作对的政敌袁盎,理由是袁盎曾说吴王不会造反,肯定是接受了贿赂。只不过,这一提议被监察官员们集体否决。   袁盎却得到了消息,紧急求见景帝。   景帝问袁盎:爱卿曾经担任吴国丞相,了解他们君臣的为人。你看吴楚之乱会怎么样?   袁盎说:不足为虑。   景帝大吃一惊:吴王头发白了还造反,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会干吗?爱卿难道有什么妙计?   袁盎说:吴王和楚王作乱,是被晁错逼的。如今只要杀了晁错,派使节赦免吴楚七国,恢复他们被削之地,则兵不血刃而天下重归太平。   景帝沉默良久,然后说:朕不会因为爱护一个人,就不顾天下万民的。   十多天后,晁错被杀。   那么,刘濞他们退兵了吗?   也没有。   吴王刘濞甚至根本就不见前来宣诏的汉使袁盎。   和谈不成,就只能武力解决。   历时三个月的一场内战,最后以七国兵败、诸王皆死而告终。他们或者被杀,或者自杀,一个个身首异处。这是景帝没有想到的。想得到,他就不会杀晁错。这也是吴王没有想到的。想得到,他就不会那么猖狂。   然而两位功臣的结局,也不美妙。   功臣就是梁王刘武和太尉周亚夫。周亚夫是周勃的儿子,汉文帝时为将。文帝到他的细柳营劳军,先是进不了营门,进去以后又被告知营中不能跑马。最后亚夫出来拜见皇帝,居然手持兵器一身戎装,拱手行军礼。   汉文帝感叹说,这才是真将军呢!临终前又告诉汉景帝:将来国家有难,亚夫堪当重任。   周亚夫也不负厚望,在这次战争中大破吴军,平定了七国之乱。但他的胜利有一个前提,那就是梁王刘武坚守在睢阳,拖住七国大军三个月之久。等到叛军筋疲力尽、弹尽粮绝,转而与亚夫作战时,已是不堪一击。   梁王也乘势痛击,战功跟周亚夫一样多。   显然,没有梁王,汉帝国不可能胜利。   梁王刘武支持中央并不奇怪,因为他是汉景帝的亲弟弟,他俩的母亲窦太后甚至更喜欢这个小儿子。有太后宠爱又是功臣,梁王变得跋扈。他居然指使他人谋杀了袁盎等十多位大臣,原因是他们反对景帝立他为接班人。   这事直接导致了景帝与梁王的不和,梁王刘武最后也郁郁寡欢而死。他死后,梁国被分裂,变成梁、济川、济东、山阳、济阴五个小王国。   梁王刘武死后一年半,周亚夫被诬下狱。   司法官问:君侯为什么要谋反?   周亚夫答:有什么证据说我谋反?   司法官说:就算现在没反,也打算死后在地下反。   周亚夫百口莫辩,只好去死。   一代名将周亚夫是绝食五天吐血而死的。汉景帝下此毒手,则是为汉武帝登基做准备。景帝曾看着周亚夫的背影说:这样的人,哪里是少主可以驾驭的!   周亚夫死后一年多,景帝驾崩,武帝继位。这时,列祖列宗已经做好了种种铺垫,单等他大显身手。 第二章 独尊儒术   公孙弘得到提拔表面上是靠儒学,但他是儒生也是文吏,吃得开的原因是他既懂政治又懂业务。   可疑的独尊   汉武帝做了一个重要决定: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   这是一件影响到千秋万代的大事。从此,中华帝国有了国家意识形态,也有了恒定的核心价值。帝国作为一种制度,也才稳定地延续了两千多年。   当然,秦制和秦政,也因此变成汉制和汉政。   这并不容易,因为武帝的祖先都不喜欢儒家。比如刘邦,是只要一看见儒生,就忍不住要摘下他们的帽子往里面撒尿的。武帝尊儒,不怕得罪祖爷爷的在天之灵?   更麻烦的是窦太后。窦太后是景帝的母亲,武帝的祖母。老太太喜欢的,据说是黄帝和老子,以至于景帝和窦家人都“不得不读老子书,尊其术”。2结果,闹出风波来了。   有一天,窦太后招来一个名叫辕固的儒生,要他给自己讲解《老子》。辕固却撇撇嘴说:那是家奴的书。   窦太后勃然大怒,下令让辕固到猪圈里去。景帝无奈,只好偷偷塞给辕固一把好刀,这位儒生才幸免于难。   太皇太后意见如此,尊儒岂不可疑?   当然。   事实上,汉武帝从来就不是真儒家,更非纯儒。他迷信巫术,重用酷吏,都不是儒家赞成的事。他大张旗鼓招聘儒生时,大臣汲黯(读如急暗)就当面直言:陛下内心世界充满欲望,又何必装模作样讲什么仁义呢?   同样,窦太后也不是真道家或纯道家。她和吕后以来的帝国统治者,是既贵黄老,又重刑名。刑就是刑律,名就是名教。刑律是法家要的,名教则是儒家的主张。所谓“黄老刑名”,首先是按照儒家荀子学派的主张确立君臣名分,然后按照法家的主张依法治国,最后像老子主张的那样清静无为,像黄帝那样垂拱而治。   可见,汉初统治阶级的思想杂糅了诸家。窦太后他们要的,也绝非老子主张的小国寡民,更非庄子主张的无政府主义。否则,封建制倒是对的,郡县制反倒不对了。   这当然绝无可能。   可能的是无为而治,与民休息。   休息是必需的。七年楚汉战争之后,举国上下满目疮痍。城池毁灭,良田荒芜,人口锐减,民不聊生,户口所存仅十之二三。当时,就连皇帝乘坐的专车,也配不齐四匹颜色相同的马,将相们甚至只能坐牛车。   于是,高、惠、文、景四朝,都厉行节俭,力求清静。   因此到武帝继位,国库里已是堆满了粮食堆满了钱。田野里牛马成群,老百姓也人给家足,上流社会更是如果只有母马可骑,都觉得丢人现眼了。   这不是很好吗?为什么要改弦更张呢?   因为帝国中央的清静无为,固然造福于底层民众,却也便宜了中层豪强,尤其是拥兵自重、割据一方的诸侯王。那些获得了言论自由的谋臣策士,获得了人身自由的亡命之徒,更流窜于各王国,摇唇鼓舌,兴风作浪。   对此,帝国岂能容忍!   事实上武帝及其臣僚首先打击的,是“治申(申不害)、商(商鞅)、韩非、苏秦、张仪之言,乱国政”者。前三个是法家,后两个是纵横家。   显然,罢黜百家,并非罢黜道家。其实就连法家,也仍然是帝国的执政党。只不过,法家的思想武器只能掌握在统治者手中,不能让民间用来对付中央。   看来,罢黜百家的说法是可以商量的。实际上武帝他们   也没有把诸子百家都赶尽杀绝,更没有派人派兵烧毁民间的藏书。真正要消灭的,是危害政权的纵横家。   这当然是窦太后也同意的。何况她喜欢清静,岂会赞同纵横家的无事生非?   那么,独尊儒术,是真的吗?   是。不过,是独尊,不是独存。也就是说,只有儒学才被确立为官学,有着毋庸置疑的至尊地位,是思想文化领域的老大,诸子百家不能与之平起平坐。   问题是,为什么要独尊一家呢?   因为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,这是秦始皇就已经意识到的。而且,始皇的焚书,武帝的尊儒,动机和说法都一样:天下大乱,皆因思想自由,言论不一。既然好不容易法令归一统,又岂能再众说纷纭?   一统天下,就不能百家争鸣。   这是秦皇和汉武的一致看法。只不过,秦始皇选错了对象(推崇法家),找错了帮手(以吏为师),用错了手段(焚书坑儒),汉武帝却对了路。   儒学,为什么就适合做统治思想?   因为儒家是维护君主制度的。这倒是跟法家一样。但法家的维护不讲道理,其手段则无非绝对权威、阴谋诡计和严刑峻法(法家称之为势、术、法)。所以,法家之道为霸道,   法家之政为苛政,法家之制为专制,法家之治为刑治。结果怎么样呢?秦帝国二世而亡。   儒家则不同,道为王道,政为仁政,制为礼制,治为德治。也就是说,儒家维护君主制度是讲道理的,也有人情味。这样的统治,人民能够接受。人民能接受,政权就稳固。君主和人民都满意,就双赢。   何况儒家学说有着深厚的根基,这就是小农经济、宗法社会和礼乐传统。从这个角度看,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几乎是不可避免和无法替代的。而且,当儒学取得至尊地位并深入人心后,帝国时代的核心价值也产生了。   这就是三纲五常。   此事的意义当然极其深远,也许只能从长计议(详见本中华史第九卷《两汉两罗马》)。问题在于,儒家学说与帝国制度原本存在冲突。原始儒家尤其是孔子,可是主张封建制的,帝国的制度却是郡县制。那么,汉帝国之所独尊,还可能是儒学吗?   新儒生   登上两汉历史舞台的,是新儒学。   新儒学的代表人物,是董仲舒。   董仲舒是因为汉武帝下令策问古今治乱之道,才进入皇帝视野的。正是在这次对策中,董仲舒提出了以思想大一统维持政治大一统的主张,明确建议“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,皆绝其道,勿使并进”。   这,就是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   由此产生的功过是非,也往往算在此人账上。   然而在司马迁的时代,董仲舒的地位并不高。他被看作诸儒的一员,在《史记》中与他人合为一传。到班固的时代,董仲舒才脱颖而出,被推为儒首。他的“天人三策”也才载入史册,成为历史转变的里程碑。   这说明什么呢?   说明独尊儒术并非汉武帝一时之事,更非董仲舒一人之功。事实上,董仲舒的新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,经历了漫长的过程。其深远影响,也要到后世才显现。武帝时代改写历史的,不是新儒学,而是新儒家,或新儒生。   新儒生的代表人物,是叔孙通和公孙弘。   叔孙通原本是秦帝国的博士,在二世的时代供职于宫中。这说明秦始皇其实只焚书,不坑儒(所坑为术士)。焚书的目的之于文化,也不是毁灭,而是垄断。所以,陈胜吴广起义后,被秦二世叫来问策的,是一群儒生。   儒生都是书呆子。他们的对策,是出兵镇压。   二世闻言,脸都绿了。   叔孙通赶紧上前说:天下一统,四海一家,明主在上,法令在下,哪有什么人造反?小偷小摸罢了。   秦二世龙颜大悦。   退朝后,其他儒生指责叔孙通欺君罔上,阿谀奉承。叔孙通却回答:不说假话,还有命吗?   于是,叔孙通投奔项梁,后来又跟了刘邦。   改换门庭的叔孙通也改头换面。他毫不犹豫地脱下儒生的服装,换成楚人的短衣。向刘邦推荐的人才,也尽是打家劫舍、杀人越货的为非作歹之徒。总之,叔孙通在汉王刘邦   军中的表现,完全不像一个儒家。   如此这般地熬到刘邦称帝,叔孙通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。汉高祖七年十月,叔孙通制定的朝仪在帝都长乐宫试行。原先不懂规矩的功臣元勋们,第一次在天子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,刘邦也才真正尝到了当皇帝是什么滋味(故事详见本中华史第三卷《奠基者》)。   刘邦重赏叔孙通。   叔孙通却说:臣的学生一百多人追随左右,都参与了朝仪的制定,愿陛下让他们也有用武之地。   刘邦又任命这些人为郎官。   前面说过,刘邦是讨厌儒生也讨厌儒家的,然而叔孙通却让他改变了看法。汉高祖十二年的十一月,刘邦甚至以最高规格(太牢)祭祀了孔子。   汉武帝的独尊儒术,在此刻已经打下基础。   那么,叔孙通为什么会成功?   因为他是新儒生。他很清楚,时代变了,儒学也得与时俱进。过去为邦国服务,现在为帝国服务。邦国的君主都是贵族,此刻的元首却是平民。贵族是熟悉礼仪的。让平民皇帝刘邦及其部下接受儒学,却并不容易。   所以,他必须等待。   等待要有信心和耐心,这两条叔孙通都有。他很清楚,   儒家那一套,用来打天下完全不行,用来治天下却长袖善舞。他也清楚,中央集权后,君臣父子之类的观念和制度不会没有用,反倒更有用。   只不过,必须投其所好,灵活变通。   所以,当刘邦南征北战时,叔孙通绝不温文尔雅。同样,刘邦问他朝仪难不难,他马上回答陛下希望如何就如何。后来排练,刘邦也认为不难。其实哪里不难,不过删繁就简,做了调整而已。   结果是皆大欢喜。原来那些质疑叔孙通的,也都改变态度,称他为“知当世之要务”的真圣人。   圣不圣,不好说。不迂不腐,是真的。   公孙弘也一样。   与董仲舒同时被武帝看中的公孙弘,当过狱吏也做过猪倌,成为朝臣时已年过六十,堪称老奸巨猾。他很清楚汉武帝是假儒家。因此,每次金殿对策,他提出的主张都很务实,却引经据典用儒学做装饰,汉武帝很受用。   公孙弘还有一招:遇到难办的事,总让直肠子汲黯先开口,自己跟进。如果汲黯在武帝那里碰了钉子,公孙弘就马上改口。次数多了,汲黯忍无可忍,在汉武帝面前当廷揭发公孙弘的背信弃义,斥责他不忠。   公孙弘却答:了解臣的认为忠,不了解的认为不忠。   汉武帝笑。   另一次,汲黯又揭发说:公孙弘位在三公,俸禄甚多,却用土布做被子,这是狡诈。   汉武帝又问公孙弘如何解释。   公孙弘答:汲黯所言属实。臣官居御史大夫(副总理兼监察部部长),却用土布做被子,确实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。陛下明察,满朝文武与臣关系最好的,莫过于汲黯。今日汲黯当廷责臣,正中臣的要害。臣认账。更何况,如果没有汲黯,陛下哪里知道这些?   结果,汉武帝更加看重公孙弘。   元朔五年十一月,汉武帝封公孙弘为平津侯,这时他已经官居丞相。西汉的惯例,从来就是列侯才能为相,叫封侯拜相。公孙弘却开了一个新例,即拜相封侯。更重要的是,先封侯后拜相的都是功臣。从公孙弘开始,先拜相后封侯的,却有可能是儒家之徒了。   这也正是董仲舒希望的。   仕途即前途   的确,董仲舒和公孙弘,是西汉新儒家的两个代表人物。董仲舒是理论家,他回答了“为什么要独尊儒术”;公孙弘是行动派,他解决了“怎样才能儒术独尊”。   怎样才能呢?   垄断仕途。   这当然是抓住了根本。我们知道,帝国与邦国有一个重要区别:邦国是贵族政治,帝国是官僚政治。帝国的中央政府和地方组织,都由官员代理皇权。如果这些官员都是儒生,儒学的独尊地位就不可动摇。   然而垄断仕途并不容易,因为高祖的权力机关原本是军政府。所谓“非封侯不得拜相”,就是要维护军人的政权。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,岂能拱手相让于儒生?   问题是,军人政治即贵族政治。如果帝国的官员永远都是勋贵们的子弟,中央集权就不可能实现。因此,文官政府的建立是迟早的事,只不过得慢慢来。   公孙弘的办法,是先抓教育。   元朔五年六月,已被封为平津侯的丞相公孙弘,上书请为博士设弟子。博士是秦汉帝国的学术官僚和技术官僚,任务是为皇帝充当顾问。他们虽无决策权和行政权,却常常列席御前会议,很有发言权和影响力。   此时,研究诸子百家的博士都已被罢黜,皇帝的顾问团只剩下五经博士。五经就是儒家经典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春秋》。为五经博士设弟子,其实就是动用国家力量和经费,为儒家培养接班人。   公孙弘老谋深算。   五经博士是皇帝的顾问,也是太学的教官。博士弟子就是太学生。他们入学后,每年考试一次,成绩优秀的可以做官,成绩一般的可以为吏,不及格的退学。   这样一来,董仲舒建议设立的太学,就不但成为当时唯一的最高学府,也成为帝国官员的培养基地。大批接受了儒家高等教育的年轻人,进入权力机关,走上领导岗位,干部队伍的结构为之一变,气质也变得文质彬彬。   军人政府,开始转变为士人政府。   变化让最高统治者感到满意,博士弟子的名额也开始逐渐增加:武帝时五十,昭帝时一百,宣帝末二百,元帝时千人,成帝时竟多达三千。   不难想象,每年上千儒生进入各级政府,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。至少,独尊儒术已不再是空谈。   与此同时,统治集团与知识阶层也达成交易。   知识阶层就是士。士在春秋以前是最低一级贵族,在秦汉以后是最高一级平民,在战国和楚汉之际则是不安定因素。因为士的特点,是有知识,有文化,有技艺,无产业。   他们就像毛,必须依附在皮上。没有皮,就动乱。   西汉初年的情况正是如此。天下一统后,大批依附于各路诸侯的士人下岗待业,流落民间,不知所从。如不妥善安置,岂非又要冒出范增、陈平和蒯通来?   这当然很糟糕。   实际上,武帝登基后,首先要罢黜“治申、商、韩非、苏秦、张仪之言”的士,就因为此类人物在当时为数不少,尽管他们的目的不是乱国政,只是找工作。   但是现在好了。汉武帝和公孙弘告诉士人:帝国就是最好的皮,仕途则是最好的前途。只要尊孔读经,就能拜相封侯,荣华富贵,耀祖光宗。   显然,这是一种收买。   不过,帝国只收买儒生,却堪称高明。因为儒家是主张忠君爱国的。事实上,此后即便在王朝末年,士人都很少参加造反。将起义者们凝聚在一起的,也从来不是儒家思想。   赤眉、黄巾、白莲教、太平天国,都如此。   因此,尽管两千多年以来,王朝更替在所难免,帝国制度却稳如泰山。同样,儒家虽不能绝对垄断仕途,却成功地将其他学派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。就连后来兴起的玄学和佛学,也很难挑战其老大地位。   这是一笔双方都很合算的买卖。   是啊,儒家奉献知识忠诚,帝国开放官位俸禄;儒家谋取了生存空间,帝国得到了国家栋梁;儒家获得了对意识形态的控制,帝国则把它变成自己的统治工具。   一个独尊,一个至尊,一个垄断,一个把玩,他们当然会拍板成交。   但,这又是一笔不平等的交易。   的确,尽管帝国承诺要按照儒家思想来治国,然而在事实上,行王道还是行霸道,却完全由不得儒生。王道好用够用时,自然不妨温文尔雅,歌舞升平。一旦不够趁手,就会大打出手,甚至杀人如麻。   总之,帝国可以随心所欲,翻脸不认人,知识阶层却必须履行魔鬼协议,从此交出灵魂,不再有自由的思想和思想   的自由。而且,由于这一次的集体出卖,中国知识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,还要遭受无数次磨难和摧残。   因此,这是另一种“焚坑事业”。   是的。独尊儒术与焚书坑儒,只有手段的不同,没有本质的区别。其目的,都是要统一思想。只不过,秦始皇威胁,汉武帝利诱;秦始皇不准人民读书,汉武帝要人民只读一种书。结果,始皇失败,武帝成功。13然而汉武帝的成功,却不是儒家的,而是法家的。法家其实很清楚,统一思想靠杀人是不行的,得靠诛心,正所谓“太上禁其心,其次禁其言,其次禁其事”。14由此推论,杀其人就是最次的了。   相反,收买人心则是成本最低而效果最好的办法。不要忘记,法家是主张“两面三刀”的。三刀,就是绝对权威、阴谋诡计和严刑峻法;两面,则是赏和罚。始皇用罚故焚书,武帝用赏故尊儒。但,给儒家吃冷猪肉,绝不等于对其他人就不会挥舞狼牙棒。  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汉武帝的法家嘴脸。   受辱,还是去死   先看一份死亡名单:   建元二年,御史大夫赵绾下狱自杀。   元光四年,魏其侯窦婴被杀。   元朔二年,齐相主父偃被杀。   元狩四年,前将军李广自杀。   元狩五年,丞相李蔡下狱自杀。   元狩六年,大司农颜异被杀。   元鼎二年,御史大夫张汤自杀。   元鼎二年,丞相庄青翟下狱自杀。   元鼎五年,丞相赵周下狱自杀。   天汉三年,御史大夫王卿自杀。   征和二年,丞相公孙贺下狱死。   征和三年,丞相刘屈下狱腰斩。   后元元年,御史大夫商丘成自杀。   以上十三人,都在汉武时期非正常死亡,其中丞相五人,御史大夫四人。不在名单中的,还有太子刘据和皇后卫子夫,以及新太子(汉昭帝)的母亲钩弋夫人。他们有的死于汉武帝的淫威,有的死于他的峻法。   比如李广。   长年在边疆保家卫国的李广,是被匈奴称为“汉之飞将军”的。他曾经生擒匈奴的射雕英雄,也让匈奴长期不敢来犯。汉文帝甚至感叹他生不逢时。文帝说,李广如果生在高帝时代,封万户侯又算什么!   然而李广却被逼自杀。   李广实际上是被汉武帝害死的,尽管汉武帝并不负直接责任。元狩四年,武帝发动漠北之战,由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攻击匈奴,李广被任命为前将军。这时他已六十多岁,很愿意争取最后的辉煌。   可是作为前将军,李广接到的命令,却是走东路与大军会合。这道奇怪的命令背后,其实另有原因。原来,汉武帝曾私下里告诫卫青:李广命数不好,是单数。孤星照命,让李广打头阵,恐怕不吉利。   汉武帝一句话,就断送了李广的前途。   正好卫青也有私心。他要把头功留给自己人,便把李广变成了当年的陈胜。由于东路难走,又没有向导,迷失了方向的李广部队不能及时赶到指定地点,依律必须接受军事法庭的调查,甚至审判。   心中有愧的卫青倒是愿意为李广说情,李广却不肯配合。他说:我老了,无法再对簿公堂。于是拔刀自尽。消息传出,全军皆哭。老百姓听说,也都哭。   那么,李广为什么宁肯自杀,也不申诉?   因为帝国的法庭和监狱都太恐怖。想当年,绛侯周勃从看守所放出来的时候,就曾心有余悸地说:我将兵百万,位极人臣,今天才知道狱吏的威风。   帝国的律法也极其苛严。比如云中太守魏尚,出生入死战功赫赫,却仅仅因为上报的杀敌数字与上交的敌人首级差了六个,便被下狱罚为苦力。武夫们多半没有文化,这样的差错谁不会有?帝国却不依不饶。   我们知道,魏尚时的皇帝是汉文帝,文帝可是以宽厚仁慈着称的。这时被调查的官员和将领,尚且只要一句话对不上号,便会被绳之以法,何况武帝时代?帝国的法官几乎都是酷吏,李广又哪里是对手?   所以,受审即受辱。   士可杀不可辱,李广选择了死。   选择受辱的是司马迁。   司马迁遇难,是因为李陵。李陵是李广的长孙。李广自杀十九年后,李陵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祁连山,奉命率步兵五千人吸引匈奴兵力,结果被八万人团团围住。李陵血战八天而救兵不到,弹尽粮绝,被迫投降。   显然,李陵之败,是因为李广利指挥失当,救援不力。   但李广利是汉武帝的大舅子,当然不会被追究责任。相反,司马迁为李陵说公道话,却被视为别有用心。   于是,汉武帝将司马迁下狱法办。   司马迁被判处的是死刑。依照当时的律条,死刑可以用钱赎买,也可以用腐刑顶替。但是他没有那么多钱,周围的人也不肯伸出援手。如果像李广那样去死,则《史记》无法完成。司马迁别无选择,只能接受腐刑。   腐刑又叫宫刑。受此刑者,男的割掉阴茎,女的破坏阴道。这当然极其残忍,也为任何男人和女人所无法忍受,因此在汉文帝时一度被废。不过,此刑很快又被帝国恢复,直到隋文帝开皇初年才被彻底废除。   可惜,司马迁遇到的不是隋文帝,而是汉武帝。他只能去承受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屈辱。受刑之后,司马迁“肠一日而九回”,坐立不安,汗流浃背,神情恍惚,一度仿佛变成   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。   这种痛苦,汉武帝知道吗?   也许知道,也许不知道。但重要的是,他不需要知道,因为他的立法精神就是要让你痛苦。更险恶的是,他的制度居然这样设计:要么去死,要么受辱。尊严和性命,只能二选一,除非你有足够多的钱。   请问,这是什么狗屁法制?   有此酷刑,实在是一个民族的奇耻大辱。看来,法治也未必靠得住。如果那法是王法,治国的是帝王,法治也可能是专制,只不过“依法专制”而已。任何人权都不会有保障,所有的人都不会有尊严。   德治和儒术,就更靠不住。   的确,司马迁是景仰孔子的。他称孔子为至圣,由衷地赞美说: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19可惜,这位伟大的圣人即便再世,恐怕也奈何不了帝国的统治者,哪怕是在独尊儒术的时代。   更何况,汉武帝又何尝当真尊儒?在他那里真正吃得开的,甚至不是新儒生,而是刀笔吏。   又见秦政   刀笔吏的代表人物是张汤。   张汤似乎天生就是法官。小时候,老鼠偷了他们家的肉。被父亲责打的张汤,挖地三尺将老鼠捉拿归案,而且鼠赃俱获。于是,小张汤升堂问案,读诉状,出证据,录口供,最后将老鼠验明正身就地正法。   这事让张汤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。担任长安县丞(副县长)的张汤之父,便把儿子送去学习法律。学成之后,张汤成为专业法官,从基层法院的办事员做起,一直做到帝国的最高监察官员御史大夫。   与此同时,他也成为西汉着名的酷吏。   酷吏就是执法苛严的官吏,作风相反的则叫循吏。酷吏是老早就有的。吕后时有侯封,文景时有郅都,武帝时更可   以开出长长的名单:宁成、周阳由、赵禹、张汤、义纵、王温舒、尹齐、杨仆、减宣、杜周,可谓于斯为盛。   这当然自有原因。   原因是复杂的,酷吏与酷吏也各不相同。比如王温舒死后家财万贯,尹齐的家产却不满五十金,张汤的则只够买五匹马。可见张汤和尹齐,虽然枉法,却不贪赃。他们是酷吏,同时也是清官。   事实上也有两个张汤:好官张汤和酷吏张汤(尽管两个张汤是同一个人)。好官张汤的故事和意义,我们到第四章再讲,这里只说酷吏张汤。   酷吏张汤的代表作,是颜异案。   颜异被害时的官职是大司农。大司农是九卿之一,即汉帝国中央政府的部长,主管国家的财政经济,物价、国库、土地、交通运输和盐铁专卖也都归他管。颜异得罪汉武帝,便是因为金融货币问题。   元狩六年,汉武帝和张汤发明了一种新货币,叫白鹿皮币。具体地说,就是用一尺见方的白鹿皮,四边绣上水草,价值四十万。同时规定,王侯宗室朝见皇帝,必须用白鹿皮币垫着玉璧,才能行礼。   大司农颜异表示反对。因为一块苍玉才几千块钱,垫子倒要四十万,岂非本末倒置?   汉武帝很不高兴。   于是张汤将颜异下狱,判处死刑,罪名是腹诽。腹诽就是嘴上不说,心里诽谤。这种罪名,本身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,何况就连这也不能成立。因为颜异不赞成白鹿皮币是公开的,并没有欺上瞒下,又何尝腹诽?   但,君臣意见不一原本正常。颜异作为财政大臣,对经济政策发表看法,不但合法,而且合情合理。要治他死罪,只能节外生枝,故意找茬。   然而证据居然被张汤找到。有一次,某人在颜异那里做客,谈话时对朝廷政策表示了不满。颜异当时什么都没说,只微微动了一下嘴唇。于是张汤起诉说:这就是腹诽。欺君罔上,心怀不轨,大逆不道,罪该万死。   汉武帝很满意。   显然,这不是法治,而是专制。或者说,以法制行专制。在这里,法制跟儒术一样,不过是装饰品。但,装饰既然是必需的,那就得有懂法律的人来做帮凶。   所谓“刀笔吏”便应运而生。   刀笔吏,就是帝国的司法官员。纸张发明前,法官和书吏录口供,做判决,都用笔写在竹简上。写错了或者要修改,就用刀削去重写。这些人掌握了刀和笔,想怎么写就怎么写,想怎么削就怎么削,所以叫刀笔吏。   那么,刀笔吏有可能舞文弄法吗?   有。汉的律令,在刘邦时代不过约法三章,但到武帝时代却增至359章。其中,死罪律409条,1882款,案例13472个。这样繁多的法令,专业人员也看不完,更不用说不懂法律的其他官员和普通民众了。   结果是什么呢?是帝国的司法被玩弄于刀笔小吏的股掌之间。他们想让你活,可以有一千条理由来开脱;想让你死,也有一万个案例可参照。   刀笔吏成了阎王爷,法治也就变成了人治。   这时,执法官员的道德品质和价值取向,就变得十分关键。比如董仲舒,恐怕是真有恻隐之心的。他曾经按照“亲亲相隐”等儒家伦理,挽救了许多人的性命。直到东晋时期,还有人援引董仲舒的判例为自己申冤。   23但更重要的,还是最高统治者的倾向。   主张司法公正的,是汉武帝的曾孙汉宣帝。宣帝曾下诏说,过去书吏执法,挖空心思给人妄加罪名,这是朕的不德。判决不公的结果,势必是恶人心存侥幸,好人无辜被戮,这绝不是朕愿意看到的。   汉宣帝这么说,当然事出有因。事实上汉武帝跟秦始皇一样,喜欢严刑峻法。他要实行的,则是铁血政策。于是在汉武帝的治下,又见秦政和秦吏。   比如杜周。   杜周比张汤还要恐怖。他担任帝国最高司法行政长官(廷尉)时,一年受理案件一千多件,每件大的牵涉到几百人,小的也有数十人,涉案总人数十六七万,下狱的二千石(省部级)官员不少于一百人。   这么多的案子,怎么办理呢?   很简单,汉武帝想打击排挤的,就刑讯逼供,屈打成招;汉武帝打算放一马的,就慢慢帮他开脱。   胡亥和赵高,也不过如此吧?   这种作风,就连杜周的门客也看不下去。当时,帝国的法律都写在三尺长的竹简上,叫三尺之法。因此门客说:大人的职责在主持正义,却不以三尺为准绳,专以上意为取舍,法官难道是这样做的吗?   杜周却嗤之以鼻。杜周说:什么法不法的!请问三尺之法从哪里来?告诉你,先帝肯定的就叫做律,今上认可的就叫做令。依法?你说说什么是法?   皇帝就是法。   那么,世上还有公道吗?   非儒非法非主流   主张天下要有公道的,是汲黯。   汲黯在武帝朝担任的最高职务,是主爵都尉。主爵都尉是负责列侯封爵事宜的中央政府官员,位列九卿,相当于国务会议列席成员,享受正部级待遇。   这就比公孙弘和张汤差得远。公孙弘和张汤在汲黯位列九卿时,都不过蕞尔小吏。但是后来,公孙弘担任了丞相(国务总理),张汤任御史大夫(副总理级)。一个拜相封侯,一个位在三公,只有汲黯原地踏步。   对此,汲黯很不以为然。他对汉武帝说:陛下用人怎么就像堆柴火,越是后来的就越是放在上面(成语“后来居上”的来历就在这里)!   汉武帝默然。   其实这两人后来居上,并不因为武帝要堆柴火,只因为他们摸准了皇上的心思。武帝要用儒术装点门面,公孙弘就子曰诗云;武帝要用刑法杀一儆百,张汤就深文周纳。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,当然好戏连台。   实际上汉武帝也不得不如此。秦政苛,结果是天下溃而叛之。这就要独尊儒术,标榜仁政。汉政宽,结果是网漏吞舟之鱼。这就要重用酷吏,建立权威。   这在汉武帝,就叫齐头并进,两手都硬。   汲黯却左右开弓,反儒也反法。   在汲黯看来,儒法两家都不可取。新儒生大多口是心非,阿谀奉承,巧言令色,耍小聪明,公孙弘是代表。刀笔吏则舞文弄法,争强好胜,滥杀无辜,陷害忠良,张汤是代表。所以他既反对公孙弘,也反对张汤。   汲黯揭发公孙弘,前面已经说过。他对张汤,同样毫不留情。有一次,汲黯甚至当着武帝的面,痛骂职务还是廷尉的张汤:身为正卿,上不能富国,下不能安民,却擅改高皇帝约法,就不怕断子绝孙吗?   张汤的对策,是跟汲黯咬文嚼字,找茬。   结果汲黯忍无可忍。他说:难怪大家都讲不能让刀笔吏做高官。果然!果然!如果按张汤那一套办,只怕普天之下都不敢抬腿走路、正眼看人了!   公道什么的,当然也不会有。因为“智足以拒谏,诈足以饰非”的张汤,名为整顿吏治,实为固宠弄权。   汲黯哪里知道,汉武帝并不怕这个。他要的也不是公道,而是霸道,只不过得装扮成王道。因此,他的用人观念跟汲黯不同,阶级观念也不同。   的确,汲黯的出身是很高贵的。他原本是卫国人,祖上世代都是卿大夫。这样的贵族,哪里看得起放猪出身的公孙弘、小吏出身的张汤?在他眼里,这都是小人。   然而汲黯没有想到,汉武帝必须用小人,因为帝国不是邦国。邦国是贵族的时代,也是君子的时代。帝国则是平民的时代,也是小人的时代。这个历史进程,是不可逆转的。   刘邦不就是小人吗?韩信和陈平不也是吗?   何况汉武帝还有一个打算,那就是从功臣勋贵们的手中夺权。这就不能靠贵族,得靠平民;不能靠君子,得靠小人。公孙弘和张汤确实出身卑贱,不讲原则,一味媚上,十足的小人。但,帝国要的就是这个。   保留贵族精神和君子之风的,便只有汲黯。   汲黯是表里如一的。他那句“内多欲而外施仁义”的名言,就是当着汉武帝的面在朝堂所说。尽管当时满朝失色,汲黯却无怨无悔。他说,天子设立百官,难道是用来拍马屁的吗?就算有危险,又岂能让朝廷蒙辱?   难得的是,汉武帝对汲黯一让再让,礼遇有加。大将军卫青来,他坐在马桶上就见了。丞相公孙弘来,他帽子不戴就见了。汲黯进宫,汉武帝却一定正襟危坐。如果匆忙之间来不及整理衣冠,则会躲进帐中,以免不恭。   这是对汲黯人格的敬重。   为着这份敬重,我们也要对汉武帝表示敬意。   汲黯也值得敬重。元狩二年,为了接待前来投降的匈奴浑邪王,朝廷向民间借马,结果没凑够数。汉武帝认为长安县令办事不力,要开刀问斩。汲黯却挺身而出:长安令无罪!只要杀黯一人,就有马了。   汉武帝又默然。   汲黯说这话,是因为他当时担任右内史,是长安县令的长官。下属被问责,长官当然要承担领导责任。这在汲黯,就是一个高贵者应有的担当。   贵族精神,是要用生命来支持的。   其实汲黯担任右内史,是丞相公孙弘的阴谋诡计。因为右内史相当于首都市长,辖区内尽是高官权贵,很难治理。   以汲黯之耿直,岂有不得罪人出点事的?   然而公孙弘的说法却冠冕堂皇:如此重任,非指派老成谋国、声望极高的大臣不可。   谁是君子,谁是小人,岂非一目了然?   汉武帝当然也清楚。因此,尽管公孙弘和张汤恨死了汲黯,他自己也咬牙切齿,却终究没有对汲黯下毒手。看来,武帝起用小人,也是迫不得已,或者权宜之计。内心深处,恐怕还是敬重君子的。   有一次,中大夫庄助替汲黯请病假。   汉武帝问:你看汲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   庄助说:谁都不能动摇。   汉武帝说:是。他差不多可以算社稷之臣了。   社稷之臣,就是跟国家休戚与共的大臣。这可是连平定了所谓“诸吕之乱”的周勃也未曾得到的评价,却被汉武帝给了汲黯,而且是在汲黯当面顶撞了他之后。   汉武帝不愧为雄主。   汲黯的存在,也许是一个异数,更非主流。但汉武的政治,却可以肯定是混合型的。在他那里,有儒家主张的德治,法家主张的刑治,也有墨家主张的人治。尽管汲黯不被承认是墨家,又尽管他被认为是道家。   是的,大汉王朝并没有唯儒术而独尊。当时没有,以后也不会有。武帝他们真正想要的,是中央集权。 第三章 高度集权   桑弘羊也理直气壮,因为他并没有以权谋私。   他之所谋为国家利益,他之所护为中央集权,他之所求为富国强兵。   你要说他不道德,先得否定这三项。   谢幕的帝国   建立中央集权的大帝国,曾经是世界性趋势。   事实上,当我们民族诞生了自己的第一帝国时,世界舞台上已经有好几个帝国先后谢幕。亚述、波斯、马其顿都在秦汉之前,之后则还有罗马和阿拉伯。   这些都是大帝国。亚述地跨西亚和北非,波斯、马其顿、罗马和阿拉伯,则横跨亚、非、欧。其中,亚述堪称全世界的“第一帝国”。因为正是亚述,在历史上第一次将那么多不同的民族和国家──叙利亚、腓尼基、以色列、巴比伦、埃及和埃兰,统统拢在了一起。   波斯帝国也了不得。仅首都就有四个,版图则包括伊朗高原、中亚大部、印度西北、整个西亚、北非的埃及和欧洲的色雷斯,以及爱琴海的一些岛屿。   但,亚述帝国的寿命却只有半个世纪。   寿命更短的是马其顿帝国,跟国王亚历山大在位时间一样长,只有十三年。寿命长的,波斯帝国二百年,阿拉伯帝国约五百年。从屋大维称帝到西罗马帝国灭亡,罗马帝国也近五百年。以后,东罗马帝国还有一千年。   显然,即便是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帝国,也比不上中华帝国:两千一百三十二年。   这很有意思。   罗马和阿拉伯帝国的成败得失,我们以后再说,这里只说亚述、波斯和马其顿。   马其顿帝国其实是个暴发户。他们在波斯帝国达到鼎盛时期,甚至在我们民族进入战国时,都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国家。但从阿刻劳斯到腓力二世,短短八十年,马其顿就成为强大的王国,并征服了希腊。   亚历山大把王国变成帝国,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。这固然因为他能力超强,更要拜命运所赐:希腊衰落,波斯内乱,印度河流域诸国林立一盘散沙。亚历山大的东征西讨势如破竹,简直就是摧枯拉朽。   马其顿,命中注定要横空出世。   亚述的情况也差不多。   第一帝国亚述也是后起之秀,发祥地则是幼发拉底和底   格里斯这两河之间。两河流域中下游是一大片冲积平原,希腊人称为“美索不达米亚”,北部叫亚述,南部叫巴比伦尼亚。后者又分南北,北部阿卡德,南部苏美尔。   两河流域文明的兴起,是从南到北的。最早出现的是苏美尔城邦,时间在我们的神话时代;然后是阿卡德王国,时间在我们的尧舜时代;然后是巴比伦王国,时间在我们的夏。亚述崛起时,我们已是东周。   亚述、巴比伦、阿卡德、苏美尔,一个比一个兴盛强大,这可真是后来者居上。   然而亚述征服世界,却完全依靠武力。他们的统治也一样,其残暴程度与秦相比有过之无不及(见本中华史第三卷《奠基者》第六章)。结果是他们的帝国连同他们的文明一并毁灭,而且不再复活。   这可真是印证了陆贾对刘邦说过的话:天下可以在马上获得,不可在马上治理。   有所不同的,是波斯帝国。   波斯帝国也是勃然崛起的。他们先是在中国进入春秋中期的时候,直接由部落联盟变成了王国,又在第一任国王居鲁士手上迅速变成了帝国。我们民族花了一千八百年才走完的路,他们一步就跨过去了。   幸运的是,波斯人并没有单纯依靠武力。   帝国第四任皇帝大流士是一个改革家,他跟秦始皇一样修建了国道和高速公路。从苏撒到小亚爱非斯的御道全程两千四百公里,另一条重要干道则西起巴比伦城,横贯伊朗高原,东至巴克特利亚和印度边境。这是他的车同轨。   同样,大流士也清楚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,因此确立琐罗亚斯德教(拜火教)为国教,但只作为精神寄托和号召,不强迫臣民信仰。这是他的独尊儒术。   大流士,是秦始皇加汉武帝。   此外,大流士还在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制定了统一的货币制度,规定中央政府铸造金币,行省铸造银币,自治城市铸造铜币。相比较而言,马其顿帝国混合使用波斯的金币和希腊的银币,虽有利于商业,却不利于集权。   三种货币同时流通又分级铸造,大流士张弛有度。   这一事实也证明,波斯帝国是实行郡县制的。只不过他们的郡叫萨特拉皮亚,汉译为省,有二三十个,大多是被他们灭掉的国家,比如巴比伦省、埃及省、印度省,跟我们春秋战国时期改灭国为郡县一样。   波斯帝国的行省,每省一个总督(省长),一个省军区司令。省军区的上级是大军区,一共五个。大军区统辖省军区,最高统帅则是波斯皇帝。   行省的总督和司令却互不隶属,直接对皇帝负责。总督   身边还有皇室秘书,是皇帝的特派员和耳目。此外,皇帝还不定期派巡视员到各地明察暗访,通报社情民意。   有垂直管理的军政两个系统,有军政并立的地方行政制度,还有钦定的信仰、四通八达的道路以及沿途密集的驿站和兵站,波斯堪称中央集权的大帝国。   那么,大流士们的江山永固了吗?   没有。   公元前334年,马其顿军队入侵波斯。四年后,大流士三世兵败身亡,波斯帝国便万劫不复。   这又是为什么?  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。比方说,与希腊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,消耗了大量的人力、财力和物力。帝国后期行省总督往往兼任军区司令,也跟中国晚唐的藩镇割据极其相似。西部各省总督甚至联兵反叛,中央集权名存实亡。   但,问题更在帝国本身。   实际上,波斯帝国过于庞大,结构则极其复杂。埃及、巴比伦、埃兰、腓尼基、以色列、希腊、印度,哪一个没有自己的语言、文字和文明,岂能只靠强权统合在一个圈子里?就算可以车同轨,恐怕也难书同文。   波斯帝国的统治基础,其实是脆弱的。   马其顿的基础就更脆弱,庞大的帝国几乎完全系于一人   之身。因此亚历山大一死,他的帝国就分裂为马其顿-希腊、托勒密(埃及)和塞琉古(叙利亚)等独立王国,再也没有一种力量把他们重新整合起来。   有此力量的,是中华帝国。   中华帝国有此力量,是因为帝国之前有邦国,郡县之前有封建。邦国制或封建制的紧要之处,则在于诸侯的国,大夫的家,都臣属于天子。有这样一个天下共主,就不难实现文化认同。有同一文明做基础,发展为统一大帝国就顺理成章。至少,嬴政或刘邦称帝,远比空降一个波斯皇帝或马其顿皇帝要容易得多,也稳当得多。   何况此前的春秋战国,还在为帝国的诞生做准备。   天下共主,文化认同,五百年的预备期,这些都是亚述、波斯、马其顿没有的。所以,尽管中华帝国的初夜并非没有纠结,要封建还是要郡县也曾经引起争论,但项羽的分封天下终于失败,韩信和英布也都没能变成亚历山大死后的托勒密或塞琉古。中央集权大局已定,留给汉武帝的问题,是如何对付同姓诸侯王。   把王侯变成羔羊   同姓诸侯王是封建制度的后遗症。   不能说刘邦当年的决策是错误的。毕竟,从西周封建到秦汉建国,有八百年的历史。封建和邦国,也未尝没有制度的优越性。何况功臣要酬劳,不能不封异姓王;空白要填补,也不能不封同姓王。   更何况,分封只是分权,不是分裂。有一个“王国与郡县并存”的过渡期,比波斯帝国和大秦直接实行郡县制要相对稳妥,更比马其顿帝国的分崩离析好得多。   然而分权就不能集权,集权就不能分权。帝国与邦国不能兼容,王国与郡县也不能并立。任由王国发展,势必尾大不掉。因此,分封同姓诸侯只能是权宜之计,彻底废除封建制度则势在必行。   是的。封建制或邦国制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。长江后浪推前浪,前浪必须死在沙滩上。   只不过,最好是安乐死。   于是,汉武帝给了温柔一刀。   这一刀,叫推恩。   推恩,是汉武帝元朔二年实行的政策,设计者叫主父偃。主父偃是纵横家,他的设计也堪称权谋的代表作。具体做法,是让诸侯王分出国土,封给自己的子弟。换句话说,就是把浩荡皇恩推广到下一代,所以叫推恩。   这当然行得通,因为诸侯王的子弟都拥护。这也讲得过去,因为符合儒家父慈子孝的精神。这又是对帝国非常有利的,因为不费一兵一卒,诸侯的实力已被削弱。   所以,汉武帝立即采纳。  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,出这主意的主父偃,跟当年力主削藩的晁错一样,也无辜被杀。而且,极力主张杀掉主父偃的,正是新儒家公孙弘。   公孙弘为什么要杀主父偃?   因为主父偃把事情闹大了。   前面说过,公孙弘是新儒家,主父偃是纵横家。纵横家都喜欢惹是生非,主父偃也不安生。他先是揭发燕王刘定国,后来又整治齐王刘次昌,罪名都是淫乱。   结果,燕王和齐王畏罪自杀,王国归了中央。   说起来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也不奇怪。七国之乱以后的诸侯王,既无权力治理王国,也不能任命高级官员,实际上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他们在帝国中央派去的国相监视之下,饱食终日无所作为,不淫乱又能干什么?   何况国王有罪,正好夺其王国,汉武帝求之不得。   所以,他并不打算杀主父偃。   公孙弘却慷慨陈词。他说,害得齐王身死国除的,就是主父偃。不杀了他,没法向天下人交代。   汉武帝当然不能说齐王自杀正合朕意。而且,从韩信之死到晁错之死,大汉皇帝从来就不在意兔死狗烹。于是主父偃被灭族,时间也在元朔二年。后来,司马迁把公孙弘和主父偃合为一传,则更是意味深长。   不过,主父偃虽死,推恩法却大力推行。   推恩法的紧要之处,是诸侯王的子弟只能封侯,不能封王。侯的封号由汉武帝确定,封国则改属中央,不再属于原来的王国。很清楚,推恩法的最大受益者,其实是汉帝国,只不过侯国在名义上仍属于诸侯王子弟。   所以,汉武帝还要巧取豪夺。   夺国的最好办法,当然是找茬治罪。正好,汉文帝曾经规定,每年八月大祀宗庙时,诸侯和列侯都要献金助祭,叫   酎金(酎读如宙)。汉武帝的办法则是:酎金分量不够或成色不好,取消侯爵封号,收回侯国。   那么,分量够不够,成色好不好,谁说了算?   汉武帝。   这实在太方便了。结果,仅元鼎五年,因为酎金问题而被夺爵的列侯,一次就多达106人,丞相赵周也因此搭上了性命。   4然而终武帝一朝,由于推恩而被封侯的王子,总共也才175人。   5诸侯王身上的肉,就这样零割下来,又吞进汉武帝的肚子里,只不过走了推恩的程序。   黑社会洗钱,也不过如此吧?   然而就连被一削再削的诸侯王,汉武帝也不放过。武帝一朝,因有罪而被废的王国有九个,名单如下:   淮南王刘安,自杀国除,罪名谋反;衡山王刘赐,自杀国除,罪名谋反;济川王刘明,废为庶人,国除,罪名杀人;燕王刘定国,自杀国除,罪名淫乱;齐王刘次昌,自杀国除,罪名淫乱;江都王刘建,自杀国除,罪名谋反;济东王刘彭离,废为庶人,国除,罪名杀人越货;常山王刘勃,徙房陵,国除,罪名不守礼法;   济北王刘宽,自杀国除,罪名乱伦、诅咒。   此外,还有四个王国由于没有后代,也被撤销。   半数左右的王国没有了,大多数侯国也没有了。那些苟延残喘的王国和侯国,则早与郡县无异。封建制的后遗症已不足为患,要帝国还是要邦国更无须争论。   实际上到这时,无后的也好,有罪的也罢,都已经不成气候。世袭的王侯不过纨绔子弟,从小长在深宫,娇生惯养,并无阅历,更无能力,名为凤子龙孙,实为酒囊饭袋。   除了被汉武帝当作羔羊宰割,其实别无选择。   就连淮南王刘安,也如此。   吴王刘濞之外,最有谋反资本的就数刘安。他是刘邦小儿子刘长之子,不折不扣的“刘皇叔”。刘安自己学问既好,手下人才也多,《淮南子》就是他主编的。所以,从汉武帝继位起,就不断有人说他能当皇帝。   刘安自己,也这么认为。   但是怎么样呢?谋反策划了近二十年,败亡却在顷刻之间。汉武帝甚至没费一兵一卒,只是派官员到淮南国去办案问罪。结果使节未到,刘安就自杀了。   这时回首七国之乱,便觉恍如隔世。   想当年,刘濞的气焰何等嚣张,帝国的形势又何等严   峻。惊慌失措之下,汉景帝甚至杀了晁错,撤销了削藩令,刘濞却照样称帝,照样发兵。   那么,刘濞为什么这样猖狂?   因为既掌握了地方财政,又勾结了民间资本。吴国境内是有铜山和大海的。刘濞便开山采铜,煮海为盐,结果富甲天下。于是他的王国全民免税,服兵役则有补贴。在别处作案的逃犯,也都被他包养起来。他甚至以招降纳叛和藏污纳垢闻名天下,就像《水浒传》中的柴进。   刘濞招揽的人才,无疑包括当时的民营企业家,即所谓“铸钱奸人”(其实还应该包括盐商)。此外,则是“无赖子弟”和亡命徒。也就是说,刘濞是把割据势力、民间资本和非政府武装力量都拢在一起的。   这当然都因为他有钱。长袖善舞,多财善贾,有钱能使鬼推磨。事实上,一个政权,不能没有印把子,也不能没有枪杆子和笔杆子。有笔杆子才有文治,有枪杆子才有武功。   但没有钱袋子,一切都是空谈。   钱袋子捏在别人手上,也是空谈。   汉武帝,还必须在经济战线展开斗争。   要钱更要命   汉武帝的经济体制改革,在淮南王刘安自杀三年后全面展开,负责这项工作的是东郭咸阳、孔仅和桑弘羊。东郭咸阳是盐商,孔仅是铁商,桑弘羊则是商人的儿子。用他们三人搞经济改革,堪称“以商治商”。9事实上,西汉的商业是繁荣的,产业也全面。司马迁开出的富豪榜中,涉及的行业就有冶金、盐业、物流、粮食、畜牧、高利贷、博彩、零售、化妆品、饮料、小五金、肉制品等等,不一而足。   利润最高的,是铸钱、炼铁、煮盐。   因此,改革的第一步,就是将这三个产业国营化。其中,铸钱和炼铁完全由政府垄断。民间有胆敢私自铸钱的,死罪;有胆敢私自炼铁的,重刑。   真正的国有企业,从此开始。   盐业则开放一半。煮盐由民间,卖盐由官方。生产成本由民众负担,生产工具由官府提供,产品也由官府收购专卖,算是公私合营加统购统销。   二十一年后,酒类也归官方专酿专卖。   这当然是与民争利,因此引起极大不满。直到很久以后,桑弘羊等人都遭到痛骂。苏东坡由于痛恨桑弘羊,甚至连司马迁也骂了。   其实这项改革的意义并不完全在经济,更在政治。采铜、炼铁、煮盐,都需要大量人工,工地又或在深山或在滨海,政府根本就鞭长莫及,岂非失控?   何况盐可以换成钱,铁可以打造兵器,工人可以变成战士,货车可以改装成战车。如果铜钱还可以私铸,那些私营矿主谋起反来,岂非很方便?   金融垄断,盐铁专卖,并不只是简单地要钱。   真为了要钱的是算缗(读如民)。   缗,就是一千钱;算,就是二百文。算缗,就是征收资产税。具体地说,就是工商业者都要申报财产,政府则二缗抽一算,也就是征收百分之十的所得税。如果是小手工业者,则税率为百分之五。   此令一出,天下哗然,只有一个人响应。   这个人叫卜式。   卜式是个畜牧业主,老早就向帝国捐款,曾经申请捐出家产的一半。汉武帝奇怪,便派使者去问他。   使者问:你是想做官吗?   卜式说:不想。我是个放羊的,不会做官。   使者又问:你是有冤情要申诉吗?   卜式又说:没有。我人缘很好,没人冤枉我。   使者再问:那你到底为什么?   卜式又说:爱国呀!   使者回去报告给汉武帝,汉武帝又告诉公孙弘。   公孙弘却说,这不符合人之常情,请皇上不要理他。   汉武帝便不理睬卜式。   但是算缗法颁布后,富豪们纷纷隐瞒财产,卜式却一下子又拿出二十万。喜出望外的汉武帝,便把这位爱国商人树为道德楷模,要大家向他学习。   可惜榜样的力量未必无穷,还是没人申报财产。   汉武帝无奈,只好在颁布缗钱令的两年后,又颁布告缗令。告缗,就是举报隐瞒财产。告缗令,则是对举报者的奖励条例,金额是被举报者财产或资产税的一半。   这一政策,据说是酷吏张汤的设计。   大司农颜异之死,也在这一年。   告缗令颁布后,一场举报他人财产的人民战争就打响了,几乎所有中产以上家庭都被举报。中央政府则派出由酷吏组成的工作组奔赴各地,就地处理隐瞒财产案。   其结果,是社会财富被强迫清零,中产阶级集体破产,民众的储蓄和投资意识锐减。大家有了钱就赶紧花掉,生怕变成打狗的肉包子。至于国库,当然盆满罐满。   汉武帝和桑弘羊,却意犹未尽。   元封元年,汉帝国又出台了由桑弘羊设计的均输法和平准法。均输,就是政府平价收购各地土特产,然后运往他地高价卖出,赚取差价。平准,则是由政府掌握和控制全国物资,低价买进,高价卖出,利归朝廷。   显然,桑弘羊的手从制造业伸向了流通领域。或者说,他已经不满足于金融和盐铁的垄断,还要建立天底下最大的商业网络,而且由帝国政府独家经营。   汉武帝不但收税,还要经营权。   这下子,民间资本的所有出路,以及工商业者发家致富的所有门路,便都被堵死了。帝国政府成了最大的甚至唯一的银行家、企业家和批发商。   如此垄断和霸道,就连爱国商人卜式也看不下去。也就在这年,由于发生旱情,汉武帝让巫官求雨。卜式却说:用不着求。只要把桑弘羊扔进油锅,天就下雨了。   天有没有下雨,不知道。卜式失宠,是事实。   桑弘羊的生前身后,则是骂声一片。骂得最凶的,是儒家。这非常怪异,因为桑弘羊打击的是商人。商人痛恨他不难理解,历来藐视商人的儒生骂什么呢?   何况经济问题从来就是儒家的短板,他们也只会扣道德帽子。而且骂来骂去,无非为富不仁,与民争利。   桑弘羊不屑一顾。   是啊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矿山、海洋、森林、原野等等,原本就是天子的。开放给民间,是让利于民。收归国有,则天经地义。何况皇上并没有把经营权捏在自家手里,而是交给国家,怎么能说是自私?   均输和平准也一样。物流和销售由民营改为国营,政府就可以进行宏观调控。不法奸商再也不能囤积居奇,哄抬物价,怎么是为富不仁?更何况,通过国营商业增加财政收入,就不用加赋加税,怎么是与民争利?   桑弘羊底气很足。   其实,这里面未尝没有道德问题。比方说,只准国家赚钱,不准商家牟利,有道理吗?挑动群众互相举报,人人以邻为壑,很正义吗?政府说收税就收税,收不上来就动粗撒野,跟强盗有区别吗?   可惜,儒家根本就认识不到这些。   桑弘羊也理直气壮,因为他并没有以权谋私。他之所谋为国家利益,他之所护为中央集权,他之所求为富国强兵。   你要说他不道德,先得否定这三项。   然而问题的关键正在这里。国家利益,一定高于个人利益吗?中央集权,一定必须维护吗?富国强兵,就一定要让工商业者和中产阶级破产吗?   但是桑弘羊不会回答这些问题,汉武帝也不会。在他们看来,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,成问题的是那些巨商大贾。他们富可敌国,贵拟王侯,号曰素封(没有爵位的王侯),已经构成对政权的严重威胁。国家的经济命脉,又岂能掌握在他们手里?增加中央财政,只是改革的目的之一。防止民间出现财阀和财团,才是根本所在。   汉武帝要钱,更要命。   实际上,任何一个集权的社会,一个可能由集权发展为专制的社会,都不会允许民间资本形成规模,因为那会变成一种与绝对权力抗衡的力量。如果这些财团还涉嫌黑社会,那就不但要遏制,还必须斩尽杀绝了。   郭解之死,即因为此。   打掉地头蛇   郭解被杀,是在推恩令颁布那年。   这年其实还有两件大事,一是设置朔方郡(约今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西北部及巴彦淖尔盟后套地区),二是移民三百万人于茂陵。这两件事跟推恩令一样,都出自主父偃的建议。干完这三票,主父偃被杀。   至于郭解,则接到命令,要迁往茂陵。   茂陵在今陕西省兴平市,是汉武帝的陵墓,当时正在建设,同时还要建茂陵县。建县就要移民。只不过,这回迁过去的都是全国各地的大户人家。   主父偃的说法,叫“天下豪杰”。   豪杰就是豪强,也就是土豪劣绅地头蛇,包括强宗巨族和暴发户。据说,这些人招降纳叛,姑息养奸,与黑恶势力   结为死党,成为横行乡里的恶霸集团,甚至左右地方政治,危害性不亚于割据一方的诸侯王。   至少在帝国统治者的眼里,是这样。   这就要打击。对付诸侯的办法是釜底抽薪,分拆他们的封国。对付豪强的办法则是连根拔起,让他们到茂陵去。豪强们离开本土来到皇帝眼皮底下,根本成不了气候。诸侯失去豪强的支持,更只能是没毛的鸡。   很好!一举两得,左右开弓。   三百万人就这样背井离乡。按说,他们本应是并兼之家(大财阀),或乱众之民(黑社会),实际操作的标准却是家产三百万。也就是说,只要你富甲一方,不管是勤劳致富还是贪污盗窃,统统都是打击对象。   对!良莠不分,一刀切!   问题是即便按照这个标准,也没郭解什么事。他并不是富商,也不是豪强,司马迁则称他为游侠。侠,是因为扶危济困;游,则证明并无职业。只不过,郭解虽无一官半职,却有很多人甘愿为他奔走,还争先恐后。   郭解的工作,似乎就是行侠仗义,或者开了一家没注册的公关公司。他甚至曾经从轵县(轵读如只,在今河南省济源市)到洛阳去调解是非。他的能量也大,只要打声招呼,就可以让县里免去某人的差役。   这样的人,大约只能叫江湖老大。   那时朝野的界限并不分明,战国遗风也还在。不少名臣权贵,比如张良、季布、窦婴、袁盎、周亚夫,都或者自己侠义,或者结交侠士。总之,游侠不会因为身在草莽就不为人知,郭解的迁徙则连车骑将军卫青都被惊动了。   卫青说:郭解没那么多钱,不该在名单中。   汉武帝却一声冷笑:一介平民的权威之大,居然能让将军来替他说情。这样看,他们家不穷!   这就不但该走,而且该死了。   没错,汉武帝固然不喜欢他的臣民太有钱,却更不喜欢他们有影响。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有号召力的只能是皇上和帝国政府,岂能是平民或者游侠?   事实上轵县官吏把郭解列入迁徙名单,就因为他名气太大,不敢不上报朝廷。看来,县里的办事员虽不过蕞尔小吏,对圣意倒是心领神会。   郭解也只好走人。   然而他的好名声和好人缘,却再次帮了倒忙。郭解动身时,前来送行的不计其数,赠送的路费竟多达千万。关中的贤达豪杰,也都在他入关后抢着前来结交。   这个风头实在出得太大,足以让高层震怒。郭解的小兄弟们,也为他惹是生非。他们先是查出将郭解列入迁徙名   单的县吏,把他杀了。然后,又杀了他爹。这家人进京告御状,郭解的人又把上访者杀死在宫廷门前。   如此肆无忌惮,岂非挑战帝国的权威?何况一连三起谋杀,政府也不能置若罔闻。于是武帝下令通缉,郭解也被捉拿归案,准备老账新账一起算。   郭解有老账吗?   有。他铸过钱,盗过墓,杀过人。可惜查来查去,都在大赦之前,只能一笔勾销。   可是郭解的马仔,却又惹事了。   没有证据显示,郭解组织了黑社会性质的团伙。但仰慕他的人,却不少是流氓地痞小混混。他们往往自作主张为郭解办事或报仇,这回也一样。有个儒生,因为背后对郭解出言不逊,竟然被人杀死,还被割了舌头。   这事当然不是郭解干的,案发后凶手也不知去向,因此法官判郭解无罪。然而新儒家公孙弘却发表意见说:郭解不知情,比亲自去杀人罪还大。   这话看起来是混账逻辑,其实未尝没有道理。因为此案意味着郭解的声望和权势已经大得吓人,什么事情都不必他亲自出马,甚至不必让他知道了。   那么,普天之下谁能有如此权威?   皇帝。   请问皇帝能有两个吗?   不能。   结果,郭解被满门抄斩,罪名是大逆无道。   其实郭解何曾大逆不道!他反对过皇帝吗?没有。反对过政府吗?也没有。发动过武装叛乱吗?更没有。他千错万错,是不该成为地头蛇。金蛇狂舞,奈真龙何?   郭解只有死路一条。   其实郭解应该想得到这一天,他的父亲就是作为游侠而被杀的,时间是在汉文帝朝。汉景帝也不手软,只要听说某个地方出了豪侠,便会派人将其剿灭。比如济南的氏家族(读如闲),就亡于酷吏郅都之手。   很难说这些人是不是黑恶势力。也许吧,也许。但这根本就无所谓。帝国在意的不是他们恶不恶,而是强不强。任何力量只要形成规模,不管是白是黑,是善是恶,都不能允许存在。功高尚且不能盖主,况草民乎?   这就是帝国的逻辑。   其实豪强和游侠的存在,早就让帝国感到不安。想当年,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,最担心的就是游侠剧孟。将剧孟收归帐下后,则高兴得有如收降了一个敌国。   一个游侠就等于一个国家,这还了得!   不是乱党,也是乱党。   实际上,法家早就提醒统治者要防范两种人,一是文士,二是武侠。在汉武帝的黑名单上,则还有巨商和豪强。   巨商和豪强会动摇基础,文士和武侠则会扰乱人心。儒以文乱法,侠以武犯禁,他们都是不安定因素。   对付的办法则不一样。对巨商,是断其财路,或只准小本经营;对豪强,是断其根基,让他们自生自灭;对文士,是另给出路,让他们追逐功名;对武侠,则是血腥镇压,绝不手软。至于他们是不是黑社会,并不重要。   重要的,是自己坐稳江山。   这就是汉武帝拳打脚踢频频出手的原因。   现在,诸侯王被削弱了,民间资本被遏制了,地方豪强和游侠乱党被打击了,汉武帝可以休息了吗?   不,他还要向政府夺权。   一国两府   汉帝国的政府首脑,是三公。   三公,就是丞相、太尉、御史大夫。丞相是最高行政长官,太尉是最高军事长官,御史大夫是最高监察官和执法官。邦国时代,天子之宰为公,诸侯之宰为相,秦汉帝国则将丞相、太尉、御史大夫合称宰相。   宰相即三公,所以又叫相公。   三公之下是九卿,也就是政府部长。张汤担任过的廷尉,颜异担任过的大司农,都是。九卿未必只有九个,也可能九卿为正卿,之外还有列卿。   九卿和三公都有自己的施政机构。三公的叫府,也叫公府或相府。九卿的叫寺,也叫卿寺。皇帝的则叫宫,也叫皇宫。皇宫、相府、卿寺,各行其政。   事实上,皇帝、三公、九卿,有分工。皇帝是国家元首,宰相是政府首脑,九卿则是中央各机关部门长官。九卿的权力和地位与三公无法相比。三公坐而论道,九卿作而行之。三公是决策者,九卿是执行人。   其实就连皇帝,也没法跟宰相比。汉初,帝国的政务都由宰相负责。他们平时独立办公,如有大事则三公会议(一起讨论),再拿出方案交皇帝批准。皇帝五日一朝,只能说可说否,无异于橡皮图章。   可见,皇帝不是政府,宰相才是。皇帝的功能,跟西方的国会和现在的人大差不多。   职权不同,机关单位、工作班子和经费来源,也不相同。皇帝的是宫廷,政府的是朝廷;皇宫的职能部门叫尚,政府的叫曹;宫廷的经费来自工商税收,朝廷的来自田赋收入。田赋是大头,用作政府公款。工商税收是小宗,算是皇帝私房。宫中府中,泾渭分明。   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分庭抗礼了。而且,也意味着帝国有两个政治中心(宫廷和朝廷),两个权力中心(皇宫和相府),两种最高权力(皇权和相权)。这时最好的方案,莫过于君主立宪,虚君共和,皇帝世袭,宰相民选。退而求其次,则皇帝象征主权和统一,宰相管理国家并负政治上一切实际之责任,即主权在君,治权在相。   前一种选择是不可能的。后一种虽有可能,却未能形成制度。无论刘邦还是萧何,吕后还是曹参,都没能把这种关系规定下来。汉初无为,君臣倒是相安无事。武帝雄才大略,好大喜功,就必须向政府夺权。   夺权的主要对象,是丞相。   丞相在三公当中地位最高,不但金印紫绶,而且例为列侯,所以丞相又称君侯。丞相的权力也大,可以驳回皇帝的决定。比如西汉末年的丞相王嘉,就曾封还哀帝加封董贤的诏书,拒不执行,哀帝也无可奈何。   武帝本人,更是领教过丞相的跋扈。比如田(读如焚)任丞相时,几乎大权独揽。帝国的大小官员,统统由他提拔任命,以至于汉武帝忍无可忍地说:你老人家封官封够了没有?朕也想任命几个!   这种状况,当然得改变。   汉武帝的第一步,是用御史大夫来抗衡。   御史大夫银印青绶,同时也是副丞相,但不是丞相的副手和僚属,而是备位丞相。也就是说,丞相职位如果空缺,就例由御史大夫递补,故又称亚相。   这就有点意思了。何况太尉一职早在武帝继位后第二年就被废除。宰相三府只剩下二府,不妨相互制衡。   汉武帝起用的打手,是公孙弘和张汤。   这一招很灵。公孙弘任御史大夫时,丞相是薛泽。张汤任御史大夫时,公孙弘已经去世,丞相先后是李蔡和庄青翟。结果,薛泽、李蔡、庄青翟都成了摆设。大政方针,全由张汤和汉武帝一手拍板,没别人什么事。   公孙弘和张汤能够架空丞相,固然因为他们两人一个阴险一个蛮横,但与担任的职务也不无关系。御史大夫的主要职权是掌管文书和监察百官,实为朝廷的秘书长和监察长。   如果存心想做事,那是很有事情可做的。   更重要的,是他的副手。   御史大夫的副手有两个,一个叫御史丞,一个叫御史中丞。虽不过一字之差,却有天壤之别。汉制,官衔前面有“中”字的,都在皇宫里办公,御史中丞也一样。   实际上,御史中丞就是御史府驻宫办事处主任。这样的副手,丞相是没有的。皇帝有什么想法,也是先告诉御史中丞,由御史中丞转告御史大夫,再由御史大夫转告丞相。御史大夫揣摩圣意,要比丞相容易得多。   公孙弘和张汤得逞,这是原因之一。   不过御史大夫毕竟是政府的人。汉武帝要夺权,还得用宫廷的人。宫廷的人就是宫廷官,也叫中朝官。其中最重要的,是尚书。尚书就是皇帝的政治秘书。如果让尚书来处理政务,皇帝就有了自己的班子。   然而尚书的地位实在太低,必须派个大领导。   这个大领导,就是大司马。   大司马是在全面推行经济体制改革那年(元狩四年)设置的,其实就是被废除的太尉,但不再作为宰相,也非正式官职,而是加在将军官衔之上的名誉称号,比如大司马大将军,大司马骠骑将军,大司马左将军。   大司马的任务,是“领尚书事”(西汉),或“录尚书事”   (东汉),也就是领导、统率、管辖、主持尚书的工作。表面上看,不过秘书长,还是兼职。但,大司马的政治待遇是位比三公的。这样的秘书处,简单吗?   当然不简单。   事实上大司马统领的尚书事,也逐步由秘书机构变成了决策机构。但凡事关军国的大政方针,都先由尚书参谋议论提出意见,形成决议才由宫廷送往朝廷。   显然,这是另一个政府,只不过这政府是设在皇宫里的。因为首任大司马卫青和霍去病都是外戚,是后妃的娘家人。他们要策划军事也只能在宫中与皇帝密谈。久而久之,大司马官署宫中就成了惯例。   这样一来,帝国就有了两个政府。一个叫中朝(也叫内朝),在宫中;另一个叫外朝,在府中。外朝之首为丞相,中朝之魁为大司马。两套班子,共理朝政。   没错,一国两府。   其实就连这个说法也是不准确的。大司马位高权重,亲近皇帝,尚书们在宫中轮班值宿,随时听候召见,面呈奏章,亲聆圣旨,信息远较宫外朝臣灵通。丞相为首的外朝根本无法与之抗衡,只有诺诺承命办事而已。   从此,丞相更成了摆设。后来,就连这职衔也被取消,改成了别的。是不是真宰相,则全看是否领尚书事或录尚书事。到东汉,更建立尚书台(又叫台阁或台省)。一国两府公开化,变成公府(三公府)和台阁(尚书台)。   这都是汉武帝开的坏头。   汉武帝却十分满意。他终于完成了集权大业:始集地方之权于中央,再集中央之权于皇帝。大权在握,他可以为所欲为,或者说大展宏图。至于留下的无穷后患,则只能以后再说。 第四章 官治天下   同情弱者,是好人;除暴安良,是好官;恶人自己做,施恩的事留给皇上,是忠臣。   然而这个好人、清官、忠臣,同时也是冤案的制造者和恶法的炮制者。   职业官僚   酷吏张汤是自杀的。   元鼎二年,也就是张汤担任御史大夫的第六年,办案甚多的他自己也被别人举报,罪名是官商勾结,以权谋私,泄露国家机密,破坏经济改革。因此,丞相庄青翟抓捕了张汤的亲信,供词也被送达御前。   汉武帝问:朕每次打算有所动作,商人们都会事先得到消息,囤积货物。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吗?   张汤答:应该是。   汉武帝认为他不老实,便派赵禹去审问。   赵禹是张汤的老同事。武帝朝那些苛严的律条,就是他和张汤一起制定的。武帝让赵禹审理此案,应该说既想查明真相,也有保全之心。   张汤却仍不认罪。   赵禹便说:老兄怎么不守本分?扪心自问,被你弄得家破人亡的何止万千?现在人家告你,言之凿凿,只不过皇上不忍法办而已,你又何必硬要辩解?   于是张汤自杀。   张汤死后,家产少得可怜,都是俸禄所得和皇帝所赐,并无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。他的兄弟和儿子想厚葬,他的母亲却反对。张汤母亲说:我儿身为天子之臣,竟被小人诬陷而死,何必厚葬,又岂能厚葬?   最后,一辆牛车一口薄棺,埋葬了张汤。   武帝得知,感慨万千。他说:不是这样的母亲,生不出那样的儿子。于是下令严查此案。结果,举报张汤的人被判死刑,丞相庄青翟下狱自杀。   张汤一案的背后,无疑是官场的残酷斗争,且案情复杂,扑朔迷离。不过,张汤并未以权谋私,应是事实。他在任职期间并无渎职行为,更是事实。   克己奉公,忠于职守,张汤是清官。   但,张汤也是酷吏,他的刀笔之下冤案不少。大司农颜异,就是被他妄加罪名害死的。汲黯也指出,张汤办案唯上不唯法,皇上讨厌的就设法诋毁,皇上喜欢的就曲意回护。   请问,这能算是好法官吗?   恐怕不能。   问题是张汤还有另一面:豪强的案子自己受理,从重从严从快。平民百姓犯案,则向皇帝口头汇报,那些人也往往被赦免。可见张汤在审理案件和汇报案情时,是不畏强暴的,也是向弱势群体倾斜的。   同情弱者,是好人;除暴安良,是好官;恶人自己做,施恩的事留给皇上,是忠臣。然而这个好人、清官、忠臣,同时也是冤案的制造者和恶法的炮制者。   张汤,该怎么评价?   职业官僚。   秦汉帝国的职业官僚,叫文吏。吏是办事员,官才是管理者,就像僚是僚属,官是长官。不过,正如官与僚常常连用或通用,官与吏也往往不分。比如吏禄和吏治,便既包括吏,也包括官。封疆大吏,就更是大官。   但,文吏却不等于文官。   严格意义上的文官,不但应该是读书人,而且要有政治理想或政治抱负,至少要有政治主张。他们从政的目的,是“致君尧舜上”;执政的任务,是“再使风俗淳”。4也就是说,他们是政治家,或政治工作者。   文吏却是技术官僚。他们看重的是专业技术能力,包括财会、法律、公文写作。比如汉武帝重用的桑弘羊,就是经   济专家;张汤、赵禹、杜周,则是法律专家。他们也多半受过专门训练,甚至有着基层工作的经验。   武帝时代的文吏,就是这样一些人。宁成、赵禹、张汤、尹齐、杨仆、减宣、杜周,都做过小吏或刀笔吏,王温舒还做过亭长。他们平步青云,则因为能干。或者地方官“以为能”,或者汉武帝“以为能”。   这就跟文官的选拔不一样。成为文官的标准,是饱读诗书,满腹经纶,博古通今,文采斐然。这当然只有儒生才能充任。因此,文官的产生始于独尊儒术;而真正成为主流,则要到隋唐实行科举制度以后。   选拔标准不同,价值观念也不同。   文官的价值观是孔子的:君子谋道不谋食。   5态度是孟子的: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。   6追求是子夏的:仕而优则学,学而优则仕。   7优,不是优秀,是优裕。也就是说,做官长袖善舞就治学,治学绰绰有余就做官。   因此,他们也可以不做官。   相反,文吏却必须踏入官场走上仕途。做官为吏,是他们的职业,他们的饭碗。换句话说,他们相当于律师和职业经理人,是靠为帝国打工谋生的。   那么,律师或经理的职业道德是什么?   为当事人服务。   文吏的当事人又是谁?   皇帝。   这就清楚了。据此,像张汤那样根据上意来决定判决的从宽从严,就不是缺德,反倒是恪守职业道德。   事实上,正是职业的要求,使文吏们也具有儒家主张的某些道德,比如忠。他们甚至就像训练有素的鹰犬,只要主子一声令下,就会迅速扑上前去,并不管那猎物是同朝官吏、功臣勋贵,还是皇亲国戚、公子王孙。   当然,皇帝要制造冤案,他们也干。   但这与文吏们的个人品质无关。汉代酷吏,贪赃枉法的有,克己奉公的更多。比如赵禹,家里没有食客,外面没有朋友,公卿宰相前来拜访也不答礼,就是要拒绝一切人情面子,全心全意为他的当事人服务。   景帝时的郅都,也如此。   郅都是号称“苍鹰”的。他没有任何人情来往,从不收受馈赠和贿赂,执法也以“不避贵戚”而着称。当时朝廷主张无为而治,只有郅都厉行严刑峻法。于是列侯宗室都对他侧目而视,窦太后更是找了个茬要杀他。   汉景帝说:郅都是忠臣。   窦太后说:难道被他害死的就不是忠臣?   汉景帝只好杀了郅都。   如此下场,应该在郅都的意料之中。他曾经说过:既然告别双亲出来做官,那就只能尽忠尽责,死于职守,哪里还顾得上老婆孩子?   请问,不道德吗?   然而这样的职业官僚,却是儒家痛恨的。   儒家痛恨文吏,并不奇怪。文吏的法家倾向、技术特征和职业习惯,都是儒家不喜欢的。儒家认为,忠于君主不等于唯命是从,王道应该大于王侯。所以,儒家出身的文官往往在朝堂据理力争,并不怕皇上的雷霆之怒。   这是儒家的可贵之处。   不过此类人物往往有一个毛病,那就是高谈阔论,不切实际。相反,文吏却是操作能力极强的。所以,文吏是行善还是作恶,全看遇到什么样的皇帝。遇到好皇帝,他们是帮手;遇到坏皇帝,他们是帮凶。   儒生务忠良,文吏趋理事。   一个有理想,一个有能力;一个讲原则,一个办实事;帝国该选谁?   汉武帝的首选,是文吏。   再反封建   号称独尊儒术的汉武帝,更喜欢法家倾向的文吏,看似奇怪,却是事实。他重用的人,卫青、张汤、桑弘羊等等,都不是儒生。大儒董仲舒,则其实被边缘化。   例外的是公孙弘。   公孙弘非同一般。我们知道,武帝朝丞相十三个,罢官免职四人,获罪自杀二人,下狱处死三人。其余,则石庆胆小怕事,田精神失常,车千秋唯唯诺诺。既平安无事又能有所作为的,几乎唯有公孙弘。   然而公孙弘这位儒生却恰恰是狱吏出身,所以他跟张汤情投意合,配合默契。张汤援引儒家经典解释判决,公孙弘则对张汤赞不绝口。其中奥秘,值得深思。   事情恐怕还得从头说起。   先说秦。   大秦帝国是“吏治天下”的,这当然与他们靠法家思想立国有关。在法家看来,一个国家只需要两种人:农民和战士。农民为君主种田,战士为君主打仗,如此便足以富国强兵。其他人,都是多余。   那么,谁来管理农民和战士呢?   文吏。从朝廷大吏,到郡县长吏,再到乡里小吏,都如此。事实上,一个只有农民和战士的国家,是不需要思想文化的。那些种田的“工蜂”,打仗的“兵蚁”,也不需要懂得太多,守纪律听命令就行。   故,秦人“以法为教,以吏为师”。   刘邦创立的新政权则是另一番景象。高、惠、文、景四朝,一般事务仍沿秦例交由文吏处理。占据要津的则不是功臣勋贵,便是他们的后代,比如曹参之子曹,周勃之子周亚夫。周亚夫还既当过太尉,也做过丞相。   也就是说,政由勋贵,事归文吏。   这并不奇怪。毕竟,勋贵们是刘邦的战友。刘邦及其继承人既需要他们的政治经验、崇高威望、影响力和号召力,也需要用封侯拜相的方式酬谢他们的功劳。这跟当年的分封诸侯建立王国,如出一辙。   同样,这两件事也都是封建残余。   因此,秦始皇未竟之事业,还得由汉武帝来继承。当然,彻底铲除封建残余,要到隋唐以后。但,贵族政治转变为官僚政治,却势在必行。   贵族政治,怎么就要不得?   因为贵族政治与封建制度是共生并存的。在封建制度下,国是诸侯的,家是大夫的。如果国破家亡,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诸侯和大夫。所以在封建前期,诸侯无不治国,大夫无不齐家,这就叫“首长负责制”。   何况封建前期的家和国,都不大。一国则一城,一家则一邑。诸侯和大夫,国君和家君,完全可以直接面对国民和家人,这就叫“直接君主制”。   当然,即便是直接君主,也要有人协助。这些助理、帮办或官员,天子的是公卿,诸侯的是大夫,大夫的是家臣。   后者在理论上都是前者的兄弟子侄,实际上是族人们一起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这就叫“家族共治制”。   首长负责,直接君主,家族共治,这样的政治当然是贵族的,也只能是贵族的。   很难说这种政治好还是不好,但肯定不适用于帝国时代。帝国不是小国寡民的城市国家,而是幅员辽阔的领土国家。直接君主并不可能,首长负责更不可能。帝国的统治,只能是皇帝授权,政府负责。   那么,由贵族组成政府,不行吗?   不行。因为凡贵族,都有特权。其中最重要的,是人事权。封建时代,天子不能任命国卿,诸侯不能任命家臣。这些职位甚至是世袭的,叫世卿、世职。结果,天子管不了诸侯的国,诸侯管不了大夫的家。   这当然为帝国所不能接受。   更重要的是,封建时代的君臣关系是逐级效忠的。家臣只效忠大夫,不效忠诸侯;大夫只效忠诸侯,不效忠天子。   大夫一齐造反,则举国皆反;诸侯一齐造反,则天下皆乱。   中央集权的帝国,岂能认可这套逻辑?   家族共治也不行。共治,就不能独裁,而帝国是一定要走向独裁的,只不过需要时间。   事实上,正如汉初的制度是封国与郡县并存的半封建制,两汉政治也是半贵族政治──先是功臣集团,后是外戚集团,与皇帝共掌朝政,共治天下。这种状态,也要到隋唐以后才发生根本改变。   这样看,公孙弘和张汤的意义,就很不寻常。   公孙弘和张汤都是平民出身,也都是文吏出身。是平民就“非贵族”,是文吏就“专业化”。专业化和平民化的倾向,都是反封建。不难设想,如果满朝都是张汤、公孙弘,贵族政治就必定会转变为官僚政治。   毫无疑问,这是大势所趋。但这个转变由汉帝国来完成,却未尝没有机缘巧合。作为平民建立的王朝,西汉开创了一个“布衣将相之局”,不但“其君既起自布衣,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”,10而且其后也往往出身卑贱。景帝王皇后是再嫁女,武帝卫皇后卫子夫、成帝赵皇后赵飞燕则是歌妓,照样母仪天下,也没人说三道四。   文吏为官更不足为奇。大秦传统仍在,萧何、曹参也都是文吏出身。何况文吏受过专业训练。事归文吏,便保证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行,可谓“专家治国”。   这,就是公孙弘和张汤平步青云的背景。   然而公孙弘和张汤又是不同的。他们代表着两种思想:   儒家和法家;两种官僚:文官和文吏;两种仕途:文学和吏道;甚至两种政治:官治和吏治。   只不过,要弄清楚这些,并回答前面的问题,还必须先讲清楚官僚制度。   中央与地方   官僚制度的第一要素,是机构。   机构分为中央和地方。   中央的是政府机构,地方的是政权机构。   具有政治意义的“中央”一词,最早见于《韩非子》,原文为“事在四方,要在中央”。11这说明战国末年集权制已成定局,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也提到了议事日程。   但,中央的真正建立却要到秦汉。   秦汉帝国的中央,结构和层次非常清楚。机构,是皇宫、相府、卿寺;首长,则是皇帝、三公、九卿。皇帝在汉代也被叫做县官,宋代则叫官家。这就是说,皇帝不但是天子,是君主,也是最大的官僚。   帝国的政治,岂非官治天下?   中央首长的分工也很明确。皇帝是国家元首,宰相是政府首脑,九卿是政府部长。宰相三公,丞相管行政,太尉管军事,御史大夫管监察,三权分列。至于九卿和九寺,则官职与官署同名,其职责是:   太常,负责宗庙礼仪和皇家祭祀;光碌勋,负责宫殿大门和宫中宿卫;卫尉,负责宫城屯兵;太仆,负责皇宫车马和皇帝出行;廷尉,负责刑律;大鸿胪,负责蛮邦事务;宗正,负责皇亲国戚;大司农,负责国家经济;少府,负责工商税务(用作皇帝私房钱),以及皇帝的饮食起居、医疗保健、文化娱乐;中尉,负责京城保卫。   显然,这里面只有大司农(财政部长)、大鸿胪(外交部长)、廷尉(公安部长)和中尉(首都卫戍司令),可以算是中央政府官员。其余,则都是皇帝的家臣:郎中令是门房和侍卫队长,卫尉是近卫军司令,太仆是马车夫,太常、宗正和少府则是皇帝的大管家。   这实在不太像政府。   然而皇帝的家臣,却又同时管国务。比如担任顾问的博士,便隶属于太常;负责议论的大夫,便隶属于郎中令;作为秘书的尚书,则隶属于少府。   家国一体,公私不分,皇家事务和国家政务混为一谈,这些都是典型的封建特色──家天下。   其实就连宰相,也一样。邦国时代,天子、诸侯、大夫的家臣,在内打理家务叫宰,出门担任副官叫相。宰相这个词,也是封建残余。   封建残余的彻底铲除,要到隋唐。那时,三省六部制取代了三公九卿制,帝国中央才像模像样地有了政府。秦汉两代的组织变革,则主要不在中央,而在地方。   秦和西汉的地方政权都是两级:郡和县。县属郡,郡属中央。中央是最高权力机关,郡县是下属机构,其长官则由中央任命,所以叫“中央集权的郡县制”。   郡县制的根基在县。   汉代县的长官不叫县官(县官是皇帝),叫县令或县长(大县叫令,小县叫长)。县令或县长的佐属,是县丞和县尉。县丞管文书、谷仓和监狱,相当于副县长(丞即副职)。   县尉管治安,捕盗贼,相当于公安局长。   但,县令和县长是官,县丞和县尉是吏,他们的品秩(读如志,俸禄)也不一样:县令六百石到千石(读如但),   县长三百石到五百石。县丞和县尉二百石到四百石,叫长吏(长读如掌)。级别更低的叫少吏(少读如绍),秩百石。   县的上级则是郡。   秦和汉初,郡的主官有三个:郡守(汉景帝时改名为太守)、郡尉(汉景帝时改名为都尉)、郡监(汉武帝时被取消)。郡守管行政,郡尉管军事,郡监管监察,正好对应着中央政府的丞相、太尉、御史大夫。   官名如此,官署亦然。汉代郡的官署称府(郡府),也称朝(郡朝)。县的官署则称廷(县廷),也称寺(县寺)。郡曰朝,县曰廷,合起来就是朝廷。郡曰府,县曰寺,岂非对应着中央的相府和卿寺?   也许,这正好说明郡县是中央的分支,也说明秦汉两代重视地方。汉宣帝就说,要保证地方上“政平讼理”,只能靠好的郡守。13实际上郡官的地位不低。比如品秩,九卿“中二千石”(月谷一百八十斛),郡守“二千石”(月谷一百二十斛),郡尉“比二千石”(月谷一百斛),而且郡守和郡尉都是银印青绶,跟九卿和御史大夫一样。   因此,郡尉升为郡守,郡守转为九卿,都不困难。直接升为御史大夫的也有,比如上党郡守任敖,淮阳郡守申屠嘉(申屠嘉后来还做了丞相)。同样,九卿转任郡守也不算降职,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并不隔膜。   更重要的是,中央、郡、县,只有三级。层级少,管理就方便。下情不难上达,政令亦很通畅,可谓效率高而成本低。如果将郡数控制在八十以内,每郡下辖十到二十个县,对于中央集权的大国应该说是最合理的安排。   然而东汉以后,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不再简捷,层级也越来越多。东汉,郡之上有州;唐宋,州(府)之上有道或路;元代,路之上有行省;明清,省之上有督、抚。   当然,明清的总督和巡抚,从理论上讲都是中央派驻地方之专员,也都兼有中央政府的官职和官衔,严格地说不算地方官。布政使和按察使,才是省长。唐的道,宋的路,元代的行省,刚开始也不是行政区。但,县的上级机关和上级领导越来越多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   这就与汉武帝有关。因为最早成为郡县之上行政区域的州,便正是汉武帝的发明。   那就从州说起。   牧民与牧官   作为地方行政长官的州官,汉代叫州牧。   牧,是很早就有的官名。尧舜时代有十二牧,其实是大部落的酋长,兼任部落联盟的职务。十二牧之上,还有四岳,其实是小联盟的盟主。后来,牧,慢慢成为治民之官的称谓,叫牧夫、牧令、牧守、牧伯。   管理人民,就像放牧一样吗?   是。被汉武帝树为道德楷模的爱国商人卜式,就是这么认为的。当时卜式捐款甚多,却不肯做官。于是汉武帝便说,你到朕的上林苑去放羊吧!   结果,上林苑的羊被卜式养得肥肥大大。   汉武帝大为赞赏。   卜式却说,管理老百姓,也跟放羊一样啦!   汉武帝听他这么说,便让他做了县令。没想到,卜式先后担任县令的两个县,一派祥和太平。14县令也好,郡守也罢,岂非牧?   实际上,地方官就是帝国的牧羊人,他们的辖区也就是牧区。好一点的牧羊人如卜式,基本上无为而治顺其自然;凶一点如宁成,便被批评为“如狼牧羊”。15这样看,州官叫州牧,并不奇怪。   不过,汉武帝设州之时,派出的官员不叫州牧,叫刺史。刺史的任务也不是牧民,而是牧官。他们要管的,是郡守和郡尉,县令和县长。   汉武帝,为什么要这样做?   因为帝国实在太大。据统计,秦郡三十六,汉郡一百多,县则有一千三百个左右,“吏员自佐史至丞相十二万二百八十五人”。16如此庞大的队伍,皇帝一人根本就管不过来,只好让一部分官员去管另一部分官员。   于是,有牧民之官,也有牧官之官。   牧官之官也有两种。一种是上级官员,一种是监察官员。其实上级管下级,原本就有监察的职责。问题是上级官员包括丞相,也需要被监察。结果,相对独立、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监察官员,便应运而生。   这样的官员,就叫御史。   御史也是很早就有的,但到汉代才成为监察官员。此后,中华帝国的监察官员,在中央的都叫御史。其长官和次官,明清以前叫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,明清以后叫都御史和副都御史。派往地方的,秦和汉初叫监御史,武帝以后叫刺史,唐代叫观察使,宋代叫监司。   监察官员的地位很崇高,他们的法冠叫獬豸。獬豸(读如谢志)是一种神兽,见了不法分子就会用角去顶。因此但凡重大弹劾案,御史都要头戴獬豸冠,身穿内白外红的法袍,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在朝堂上宣读起诉书。被弹劾的官员则必须立即站出来等待处分,无一例外。   御史的身份和职权也很特殊。   首先权限大。上至宰辅,下至郡县,包括其他监察官员和自己的顶头上司,都可以弹劾。御史大夫张汤,便差点栽在副手御史中丞李文的手上。   其次责任轻。只要听到风吹草动,甚至流言蜚语,就可以举报,不必负核实的责任,也不受反坐的处分,叫“风闻奏事”,也叫“风闻弹事”。   第三独立性强。御史弹劾官员,不必通知照会有关部门,也不必经长官批准。因为监察机关是直属天子的独立部门,监察官员也只对皇帝负责。因此,不但不受其他官员和部门制约,反倒有权监督一切部门和官员。   这三条,从秦汉到明清,一贯到底。帝国中央的监察部门也一直存在,只不过西汉叫御史府,东汉到元叫御史台,明清叫都察院。   但,仅有中央监察部门,是远远不够的。因此,还必须往地方派遣巡视员,这就是刺史。只不过,汉武帝在派遣刺史的同时,还设置了监察区。   监察区共十三个,十二个在地方,即冀州、并州、幽州、兖州、徐州、青州、扬州、荆州、豫州、益州、凉州。   京师所在的三辅(京兆尹、左冯翊、右扶风)、三河(河内郡、河东郡、河南郡),则与弘农郡合为司隶部。一部加十二州,合起来叫十三州部。   这是汉武帝元封五年(公元前106年)的事。   司隶部的监察官员叫司隶校尉,秩比二千石,犀印青绶。他不但负责监察本部地方官员,也负责监察朝廷,因此地位崇高。东汉时期,司隶校尉出席中央会议时,与御史中丞、尚书令一起专席而坐,号称“三独坐”。   派往十二州的刺史秩六百石,监察对象是二千石到六百石的官吏。监察事项则有六种,叫“六条问事”,超过范围就不能过问,也不能问小吏。   也就是说,刺史治官不治民,查大不查小,问事不干政,巡视不长驻。他们在州里也没有治所,每年八月出京,   岁末回朝。刺史的主要佐属则叫别驾,意思是另外驾一辆车,跟着刺史到处巡视。   由此可见,刺史不是地方官,而是中央特派监察巡视员。州也不是行政区,而是监察区。可惜后来刺史的权力越来越大,管事越来越多,也有了固定的治所。牧官之官同时也牧民,州作为监察区便慢慢向行政区过渡。   西汉成帝绥和元年(公元前8年),刺史改为州牧,职掌与刺史相同,官阶却高得多,秩二千石,位次九卿。以后反反复复,一会儿叫州牧,一会儿叫刺史。到东汉末年,汉灵帝再改刺史为州牧,并赋予军政大权。汉帝国的地方建制,就由郡、县两级,变成了州、郡、县三级。   以后的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,也如此。一方面,帝国中央不断派出监察官员和监察机关(比如元代的行御史台);另一方面,监察区和特派员,也不断变成行政区和地方官。   比如清代的总督和巡抚,就例兼都察院右都御史(监察部部长)和右副都御史(监察部副部长)。这时,与汉武帝的设置州部和派遣刺史,已不可同日而语了。   仕途广阔   跟牧官同样重要的,是选官。   汉代官吏的选拔和任命,途径有三:察举、征辟(读如避)、杂途。察举是选举的一种,选举即选择和举荐。这也是历朝历代最主要的仕途,号称正途。   中华帝国的选举制度也有三种:汉代察举,魏晋荐举,隋唐以后科举。三举之不同,在于科举通过考试,荐举通过考量,察举通过考察。考察而后选举,叫察举。   察举是帝国中央极其重视的一件事。元朔元年(公元前128年)十一月,汉武帝下诏称: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;三人并行,厥有我师。因此,郡守、九卿、礼官、博士,如果不向中央政府举荐人才,就算有罪。   有关部门则定出罪名:大不敬和不称职。   从此,各地人才源源不断涌向中央。   察举也是有科目的,比如孝廉、贤良、秀才。孝廉就是孝子和廉吏,贤良有贤良方正和贤良文学,秀才则叫秀才异等,后来避光武帝刘秀的讳改称茂才。   顾名思义,孝廉重德,秀才重才,贤良则方正重德、文学重才。但总体上说,汉武帝的方针是德才兼备。   举孝廉和举秀才,有规定的时间、名额和制度,属于常科。举贤良则是根据皇帝的诏书,是特科。但不论常科特科,都由官员举荐,被举荐者甚至还要参加考试。这是一般吏民走上仕途的常规方式。   非常规的,是征辟。   征辟就是征和辟。征即皇帝征召,辟即官员辟用。三公、九卿、太守、刺史,都有权辟用吏员(属于官员副职的则必须由朝廷任命)。所以,辟的范围,远大于征。   不过,物以稀为贵,位以帝为尊。被皇帝征召,面子当然比被官员辟用大。面子最大的,朝廷还要派专车恭迎进京,沿途地方也要提供食宿。皇帝为了表示诚意,有时还要一请再请。后来刘备的三顾茅庐,就是遗风。   这就是选举和征辟的不同。选举是乡选里举,自下而上,循序渐进;征辟则是高层看中,自上而下,一步到位。   所以后来那些自视甚高的名士,都热衷于征辟。   征辟靠名气,选举靠德才,这是大多数人向往的。如果名气和德才都不够,就只能靠杂途。   杂途的名目也很多,比如荫袭。荫就是荫子,袭就是袭爵。袭爵仅限于王侯,其他爵位不能世袭。荫子则是级别二千石以上的官员,只要任满三年,就可以推荐子弟一人为官,所以又叫任子。   显然,荫袭制度的受惠者是官二代。   惠及富二代的是赀补。赀读如资,意思也是资。汉制,身家不足十万不得为吏,不足五百万不得为官。这项规定的本意,是认为富人做官便不会贪污。但久而久之,却变成了有钱就可以做官,因此这个制度很是遭人诟病。   但更不像话的,是卖官鬻爵(鬻读如玉)。   鬻爵的始作俑者是秦始皇,时间在公元前243年,价钱是纳粟千石拜爵一级。卖官的创始人则是汉武帝,时间在公元前114年,规矩是交够一定数量的粮食或牲畜,平民补吏,吏员补官,官位可到秩六百石。   据说,这个主意是桑弘羊出的。   选举、征辟、荫袭、赀补、卖官、鬻爵,帝国的仕途真是广阔,帝国的官员也形形色色、五花八门。这么多的官员该如何任用,便是无法回避的问题。   这里面同样大有文章。   实际上帝国的官员队伍弄得如此庞杂,有一多半是因为不得已。功臣要酬劳,故有袭爵;高官要笼络,故有荫子;遭遇天灾或开支太大,便只好赀补、卖官、鬻爵。   好在秦皇汉武都不是糊涂虫。他们很清楚,官吏的任用不是小事,马虎不得。同为官吏,不能同样安排。有的给面子,有的给实权。结果,便弄出繁多的名目来。   拜,正式任命,往往用于高官,以示尊荣。   除,除去旧官,任命新职。   真,正式任命(相对于守而言)。   守,试用,兼任,代理。   假,正式任命前代行职权。   平,参与某事。   领,兼管某事。   录,统管某事。   兼,兼任某官。兼与平、领、录的区别,在于前者是兼官(有官职官衔),后三者是兼事(无官职官衔)。   待诏,等待诏书下达再上任。   加官,在正式官衔之上再加头衔,比如大将军加官大司马。凡加官,都是中朝官,可以出入皇宫。   计,官员年终汇报工作,又叫上计。   课,考核官吏,据此决定奖惩,也叫考。   迁,升官。逐级提升叫稍迁,越级提升叫超迁。   左迁,降职,也叫左转、贬。   免,罢官,是行政处分中最重的,再重就得判刑。   沐,例假,五天一次,每次一天,又叫休沐。   告,请假(事假或病假),又叫告归。如果是予告,则为奖励休假;如果是赐告,则为皇帝批准延长病假期。   宁,丧假,也叫告宁,一般三年。   致仕,退休,又叫告老、归老。   不难看出,从选拔任命到使用管理,汉的官僚制度已相当精细,很可能是世界上前后出现的大小帝国中最复杂也最完备的。后代文官制度和干部制度的诸多要素,在这里几乎一应俱全,堪称百代官制之祖。   更难得的是,汉代还建立了储备官制度。正是这一制度,打通了官、吏两道,贯通了儒、法两家,保证了帝国的人才辈出和吏治之隆。   那就来看储备官。   条条大路通长安   汉代的储备官,是郎。   郎就是廊,郎官就是廊官,即侍卫。秦制,殿上不准携带兵器,侍卫都只能站在廊檐之下,所以叫廊中,也叫郎中。后来郎中成为郎官的一种,统称为郎。   郎官们的长官叫郎中令,汉武帝改名为光禄勋,银印青绶,中二千石。下属三署,司官为左中郎将、右中郎将和五官中郎将(曹丕担任过此职),比二千石。   三署所辖郎官叫三署郎,有议郎(比六百石)、中郎(比六百石)、侍郎(比四百石)、郎中(比三百石)。他们的任务,是宿卫宫殿,侍从左右,备皇帝顾问或差遣,说白了就是皇帝身边打杂的。所以,也无定员。   换句话说,郎官其实不是官。   但,郎官也不是吏。相反,吏要成为官,往往得先成为郎。汉制,郡县和王国的吏员年终考核优秀,便由地方调入京城,补为郎官,叫“计吏补郎”,也叫“上计吏补郎”。这是地方基层小吏咸鱼翻身的重要途径。   当然,吏员还有另外两条出路:察举和赀补。但察举和赀补者也往往先要为郎,司马相如就曾“以赀为郎”,也就是花钱买了一个郎官。任子也一样。所谓级别二千石以上官员可以推荐子弟一人为官,其实就是为郎。   这是有道理的。郎官虽不在政府任职,却比正式官员更接近皇帝。朝夕相处,天长日久,皇帝对他们多少会有了解,他们自己也能学到不少知识。结果,郎官有了进身之阶,帝国有了培训机构,岂非双赢?   郎署,是帝国的干训班。   事实上郎官的出路相当好。外放可为县令、县长、县丞、县尉,最低也是副县级;内任则可为尚书郎,成为皇帝的政治秘书,然后步步高升,出将入相。   于是,为官先为郎,便成为踏入仕途的捷径,也成为帝国的制度安排:入选为郎叫郎选,由郎补官叫郎补。汉代有不少名流和政要,都是郎选和郎补出身,比如权倾一时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,孔子的十二世孙孔安国。   郎,岂非储备官?   储备是必需的,何况还有见习的意义。因此,除皇帝征召和举为贤良者外,其余以各种方式(察举、任子、赀补、上计)成为预备官员的,都要先进郎署。   条条大路通长安,郎署就是中转站。   毫无疑问,这是一种特殊的,也行之有效的人才培养和干部选拔制度,因此很快就跟独尊儒术的基本国策结合起来:太学生毕业考试成绩优异(甲等)的入宫为郎,叫补郎;成绩合格(乙等)的外放为吏,叫补吏。   补郎的当然前途光明,下一步就是郎补。补吏的也不必灰心丧气,因为还可以通过察举、上计等方式由吏补官,只不过先得在郎署干一段时间。至于由郡守县令选举的孝廉,更是一定要先做郎中的。   也就是说,青年知识分子的出路有两条:一是由太学生而郎而官,二是由太学生而吏而郎而官。后一条路虽然曲折,却意义重大。   意义在统筹官与吏、儒与法。   前面说过,大秦帝国是吏治天下的。在他们那里,官就是吏,吏就是官。或者说,都是事务官或技术官。在秦人看来,有这些财会和法律人才便足以治国。汉人却认为,一个庞大的帝国要想长治久安,光靠技术不行,还得讲政治。因此,要有事务官,更要有政务官。   政务官就是文官,事务官则是文吏。   文吏和文官,缺一不可。   事实上,汉帝国的选官从来就有两个途径,一个叫文学,一个叫吏道。吏道就是由吏而官,文学却不是诗词歌赋,而是经典文献。武帝之后,则专指儒家经典。也就是说,饱读诗书是文学;从基层做起,由于廉洁奉公又精明强干而得到提拔,是吏道。   张汤走的是吏道,公孙弘靠的是文学。   这两条路线,在两汉是并行不悖的。武帝至东汉,都号称“三公辟召,四科取士”。四科是:   德行,看道德品质;明经,看学术水平;明法,看法律知识;治剧,看执政能力。   第四条最有意思。当时帝国中央根据治理的难易,曾把郡县分为剧、平两种。平就是容易治理的,剧则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。所以,治剧科,看的就是吏能。   实际上无论哪一科,都要测试能力。确实胜任,才正式任命。否则,即便选举上来,中央也会退货。毕竟,治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,不能只靠口若悬河。   汉武帝首选文吏,原因就在这里。   当然,最理想的还是德才兼备,文武双全,既懂政治又懂业务,这就是公孙弘吃得开的原因。   同样,太学生补吏,上计吏补郎,用心也在于此。基层吏员能被选举,能力不成问题,但需要学习政治,掌握全局,因此补郎。太学生学问不成问题,但实际操作能力有限,需要锻炼,因此补吏。   补吏的太学生无一例外都要回到原籍。因为汉代有条不成文的规矩:郡守县令一定是外地人,郡县吏员则一定是本地人。各地青年由郡县而太学,又由太学而郡县,再由郡县而郎署,无形中便把中央与地方联系起来。   文吏与文官的界限也在慢慢模糊。尽管直到东汉末年,法家酷吏与儒家之徒仍然是两个群体,官治天下也非一蹴而就,但汉制已明显地不同于秦制,天平也从吏治向官治倾斜。至少,帝国政府不再是刀笔吏的一统天下。武帝在重用文吏的同时,也打开窗户迎接八面来风。   这扇窗户,就是郎署。   想当年郎署之中一定十分热闹。任子的官二代,赀补的富二代,乡里的穷秀才,郡县的刀笔吏,摩肩接踵,熙熙攘攘,济济一堂。没错,汉武帝用人是不拘一格的,进入郎署的也不乏各种奇人怪才。   比如东方朔。   东方朔走的路子既非吏道也非文学,他是靠上书得官的。据说,他的奏章用了三千枚木简,有关部门派了两个壮汉才勉强抬动,汉武帝则用了两个月才看完。   于是,这位自称“年二十二,长九尺三寸,目若悬珠,齿若编贝”的奇才,被任命为郎。   有一次,汉武帝跟他闲聊。   汉武帝问:先生看朕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?   东方朔说:前无古人呀!陛下的功德,超过五帝,盖过三王。看看陛下的朝廷吧!丞相是周公,御史大夫是孔子,将军是姜太公,廷尉是皋陶,大司农是后稷,少府是伊尹,大鸿胪是子贡,博士官是颜回,郎中令是子路,郡守是子产,开路先锋是后羿,人才济济呀!   汉武帝哈哈大笑。   23东方朔这话当然是半开玩笑。但,汉武帝的是非功过却是无法回避的问题。   那么,我们又该如何评价呢? 第五章 是非功过   当霍去病的能力越来越彰显时,汉武帝对他的宠信就超过了卫青。   对此,卫青似乎很淡然。   也许在他看来,他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,皇上也就是他的一切。   没有皇上,就没有他卫青。   外戚政治   后元二年(公元前87年)二月,汉武帝刘彻驾崩。临终前,他为继位的汉昭帝刘弗陵指定了四位辅政大臣,他们是:大司马大将军霍光、左将军上官桀、车骑将军金日(读如低)、御史大夫桑弘羊。   这个班子,几乎是汉武帝一生的总结:霍光和上官桀代表政治,桑弘羊代表经济,金日功过,不妨从他们说起。   代表外交。汉武帝的是非先说霍光、上官桀。   霍光和上官桀都是外戚。只不过,上官桀的外戚身份是自己谋来的。当时,汉昭帝年方八岁,由他姐姐盖长公主抚养。长姐如母,公主开始为弟弟寻找皇后。上官桀觉得机不可失,便削尖脑袋活动起来。   他找到的说客,是丁外人。   丁外人是谁?长公主的情夫。汉代,公主包养情人并不少见。汉武帝的姑姑兼丈母娘馆陶公主,就养了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多岁的情人董偃。汉武帝不但不责怪,还到他们家做客,把董偃叫做“主人翁”。2汉昭帝和霍光也一样,公开承认长公主和丁外人的情人关系。上官桀也运作成功,他那六岁的孙女被册封为皇后,尽管一开始霍光并不赞成。   其实霍光跟上官桀是儿女亲家,上官桀的孙女同时也是霍光的外孙女。外孙女成为皇后,原本勉强能算外戚的霍光,更名正言顺地成为皇亲国戚。他起先不赞成这桩婚事,仅仅因为两个孩子年龄太小。   那么,上官桀为什么心急火燎?   看看后来霍光如何废立皇帝就知道。   元平元年(公元前74年)二月,年仅二十二岁的汉昭帝驾崩。这时,金日早已病逝,上官桀和桑弘羊也在宫廷斗争中败亡。大权独揽的霍光便不顾群臣意见,立汉昭帝的侄儿昌邑王刘贺为天子。   然而昌邑王进京才二十七天,霍光就看他不顺眼,要废了他。而且,霍光只是事先征得大司农田延年和车骑将军张安世两人的同意,就把这事办了。   实际上昭帝继位之初,霍光就已领尚书事,位在丞相之下,权在丞相之上,因此很便当地就把丞相、九卿、将军、列侯、御史、博士叫到未央宫开会。霍光说:昌邑王行为昏乱,恐怕会危害社稷,诸位看怎么办?   众人大惊失色,目瞪口呆,支支吾吾。   田延年却离席上前手按剑柄说:诸位,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。先帝托孤于大将军,就因为大将军忠诚贤德,能安定天下。如今群下鼎沸,社稷将倾,大将军虽死,又有何脸面见先帝于九泉?请速速决定。有迟疑者,看剑!   群臣闻言,无不惶恐,便拜伏在地异口同声地说:万民之命系于大将军一身,我等唯大将军之命是从!   于是霍光请出皇太后(也就是他的外孙女),盛装坐于未央宫中。侍卫持刀,武士持戟,陈于殿下。文武百官依次上殿,然后叫来昌邑王,由尚书令宣读弹劾奏章。   这样的架势,当然同样没有商量。太后甚至没等尚书令读完奏章,便已震怒。由丞相杨敞领衔的弹劾请求也得到批准,霍光便命令昌邑王谢恩受诏。   昌邑王却还稀里糊涂。他引用《孝经》上的话为自己辩护说:天子有争臣七人,虽然无道也不失天下。   看来,这位昌邑王确实够呛,他的引经据典也不伦不类。《孝经》那句话的意思是:一个天子,如果有三公四辅   鼎力辅佐,直言匡正,就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失天下。那么请问,他的身边有这样的争臣吗?   恐怕没有,多半只有小人。   霍光却懒得跟这废物   嗦。他说:被太后废了的怎么还是天子?说完,上前抓住昌邑王的手,解下皇帝的印玺绶带交给太后。霍光还说:大王自绝于天,臣等却不敢辜负社稷。请大王好自为之,臣等恕不奉陪了。   短命皇帝刘贺就这样失去了帝位,他的随从二百多人则统统被就地正法。临刑前,这些人哭着喊着说,悔不该没早早杀了霍光。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呀!   昌邑王被废之后,故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被立为天子,是为汉宣帝。宣帝继位时已十八岁,却不敢亲政,大事小事都取决于霍光,尽管霍光是表示要归政于天子的。   刘家的天下,其实姓了霍。   实际上直到霍光病卒,宣帝才收回权力,这是六年以后的事。此后又用了两年时间,才消灭了霍家的势力。即便如此,宣帝仍心有余悸。他说,此前每次出门只要与霍光同车,就如芒刺在背,坐张安世的车才放松。   顺便说一句,张安世是张汤的儿子。   堂堂大汉皇帝,居然伴臣如伴虎,可见外戚是何等威风。上官桀急于成为外戚,一点都不奇怪。   当然,上官桀是失败的外戚,他是在与霍光反目为仇后一败涂地的,正如武帝初年窦婴与田的两败俱伤。同样,霍氏家族遭到清算和清洗,也与当年的吕氏无异。   但,外戚却一直是极为活跃的政治力量。西汉,霍光之后有王莽。东汉,窦宪之后有邓骘(读如至),邓骘之后有阎显,阎显之后有梁冀,梁冀之后有窦武,窦武之后有何进。   两汉政治,有相当多的时间是外戚在执掌。   这,大约是汉高祖和汉武帝都没想到的。   是的,他们只想到要防范功臣(异姓诸侯)和宗室(同姓诸侯),却不曾料到外戚也会危及皇权,更没想到后来把汉代断为两截,变成前汉后汉的,正是外戚。   不必责怪刘邦他们没有深谋远虑。其实即便两汉,各自的年头也并不短。西汉从刘邦称帝到王莽称帝二百一十年,东汉从刘秀称帝到董卓入京也有一百六十四年。   何况汉代皇帝借重外戚也事出有因。一方面,吕后开创了太后临朝的先例,而且她有资格;另一方面,功臣和宗室都要防范,靠得住的自己人就只有外戚。   这当然说明帝国还不成熟,统治阶级也缺乏经验,才会把人事看得比制度重。然而汉武帝却并非没有责任,因为将汉代断为两截的那把刀,就是他打造的。   这把刀,叫大将军。   大将军是秦汉都有的。秦将白起,汉将韩信,都当过大将军。但,他们担任的大将军是军衔,不是官衔,这样的大将军也不理朝政。实行一国两府,由大将军领录尚书事,成为内朝魁首和真宰相,是汉武帝开的头。   以后就每下愈况了。   事实上,两汉执政的外戚除阎显是车骑将军外,霍光、王莽、窦宪、邓骘、梁冀、窦武、何进,都是大将军。王莽和霍光,还都是大司马大将军。   这无疑是有问题的。要知道,大将军、骠骑将军、车骑将军都是军职。军人政治与官僚政治相矛盾,外戚政治与皇权政治相冲突。以外戚为首辅,引军人入政权,岂非与帝国的初衷背道而驰?   当然如此。   很清楚,汉武帝为了从政府夺权,发明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,可谓逞一时之快,贻后患于无穷,堪称饮鸩止渴。只不过,这种危害在当时并看不出,因为第一个担任此职的恰好是卫青。   大将军卫青   卫青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大将军。   当然,他也想不到后来会娶了平阳公主。实际上,卫青原本是平阳公主府上的骑奴,母亲卫姑娘则是平阳公主的婢女。卫姑娘生了三男三女,二女儿就是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,三女儿是卫子夫,卫青则是她们的弟弟。   不过卫青原本姓郑,父亲叫郑季。郑季在平阳公主府上当差时,与卫子夫的妈妈偷情,生下了卫青。   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,当然姥姥不疼,舅舅不爱,郑季正妻的儿子们也不把卫青当兄弟。只有一个服劳役的囚徒说:你的面相贵不可言,将来会封侯。   卫青笑了。他说,我一个婢女生的儿子,能不挨打挨骂就不错了,哪里还能封侯?   类似的还有霍去病。   霍去病也是私生子,父亲叫霍仲孺。霍仲孺与卫少儿偷情生了霍去病,后来又娶妻生了霍光。所以,霍光和霍去病是同父异母的兄弟。霍光后来当然也表现出能力,但起步却无疑是沾了霍去病的光。   事实上,把霍光带到长安,让他做了郎官,从此踏入仕途的,正是霍去病。霍去病能够进入汉武帝的视野,则又因为他的母亲卫少儿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姐。   卫青作为人才被汉武帝发现,也如此。   显然,没有卫子夫,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。然而卫子夫又何尝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?她不过是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女,跟她那个做骑奴的弟弟一样都是奴仆。   但,命运之神偏偏就垂顾了她。   其实汉武帝原本是有皇后的。皇后叫陈阿娇,父亲是项羽部将陈婴的曾孙,母亲则是那位后来包养小情人的馆陶公主。据说,刘彻小时候坐在公主怀里,曾表示如果能得到陈阿娇,一定盖栋金屋子藏着她。   由此留下了一个成语:金屋藏娇。   这当然是小说家言,完全靠不住,刘彻和阿娇的结合则多半是政治婚姻。两人婚后感情破裂,史家说因为阿娇恃宠而骄,也不妨姑妄听之。但没有儿子,是事实。   于是,平阳公主开始张罗。   平阳公主是武帝同父同母的亲姐姐,也是大姐。姐姐总是疼弟弟的。她搜集了十几个绝色美女,精心调教盛装打扮,在武帝到她家做客时,一齐展示出来。   汉武帝却一个都看不上。   但等到卫子夫出来唱歌时,汉武帝的眼睛亮了。他借口更衣进入帷帐,卫子夫也捧着衣服走了进来,汉武帝没有片刻犹豫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女人。   平阳公主意外成功。没错,这是她的感情需要,也是她的政治投资。所以,卫子夫进宫前,平阳公主摸着她的背说:将来尊贵了,请不要忘记我!   卫子夫没有忘记,馆陶公主则看在眼里急在心头。情急之下,她秘密逮捕了卫青,准备谋杀。武帝闻讯,便任命卫青为建章宫监,加官侍中。侍中是当时权贵子弟争相一得的宠位,汉武帝却给了卫青,后来又给了霍去病。   从此,卫家的命运彻底改变。   卫子夫被封为皇后,是在元朔元年(公元前128年)三月,因为她生下了太子刘据。卫青也在同一年封侯,但不是沾皇后的光,而是因为有功。   战功是在讨伐匈奴时立下的。担任车骑将军期间,卫青曾三次率兵出击,一战而至龙城(匈奴祭天祭祖处),封关   内侯;二战收复河南(内蒙古河套地区),封长平侯;三战擒右贤王(匈奴三把手),拜大将军。   卫青一路凯歌,一路青云。   这不能归结为他运气好,而应该承认他能力强。实际上,汉武帝并非唯外戚是用,没有能力的外戚就只给待遇,不给权力。而且,当霍去病的能力越来越彰显时,汉武帝对他的宠信就超过了卫青。   对此,卫青似乎很淡然。也许在他看来,他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,皇上也就是他的一切。没有皇上,就没有他卫青。所以,就连汉武帝要他娶平阳公主,他也照办。   不清楚卫青娶平阳公主是在什么时候,只知道当时公主的丈夫得了重病,回到封国。公主便让左右帮她在列侯当中找个男人,结果众人异口同声都说大将军最好。   平阳公主笑了。她说,这可是我们家的人呀,以前常常骑匹马跟在我后面,这话怎么说?   众人又都说:如今还有比他更尊贵的吗?   公主点点头,让人把意思带给了卫子夫,卫子夫又禀告了汉武帝,武帝便把卫青作为礼物送给了姐姐。   也许,这就是卫子夫对平阳公主的回报。   卫青的回报则给了汉武帝。终其一生,他都在自觉维护汉武帝的绝对权威。元朔六年(公元前123年),卫青率六将   军讨伐匈奴,右将军苏建全军覆没,只身逃回。这样的败军之将该如何处理,军法官们意见不一。   大将军卫青却把裁量权交给了皇帝。他说,我当然有军法从事之权。但以我卫青之尊宠,尚且不敢擅自行刑于境外,不正可以告诫人臣不得擅专吗?   军法官们都说:大将军所言极是!   苏建后来是被汉武帝赦免的。他的儿子苏武,则成了历史上最有气节的外交官。据说,苏建曾经劝卫青效法古代名将招贤纳士,以高声望。卫青却说:礼贤下士广纳人才,是人主的权力。为人臣的,只要奉公守法,尽职尽责就行了,为什么要弄一堆名流在自己门下呢?   霍去病的作风,也如此。   这样的外戚和大将军,汉武帝能不放心吗?   当然放心。   他不放心的,是匈奴。   匈奴问题   匈奴是汉帝国的头号外患。   这是一个北方的游牧民族。对于他们的来龙去脉,我们其实知之甚少,只知道其最高首领叫单于(单读如缠),以下为左贤王和右贤王,此外还有各种名目的王,统治着东至朝鲜半岛,西至西域各国的辽阔疆域。   匈奴的崛起是在中国楚汉战争期间。当时的单于叫冒顿(读如莫毒),据说意思是“开始”。因此,也有史学家认为“冒顿单于”的称号,是抄袭了秦始皇。   不过冒顿单于的态度,却一点不像抄袭者。汉惠帝时期,他居然写信给吕后说:陛下守寡,孤王丧偶,你我都很孤独,何不两好合一好,互通有无?   这哪里是求婚,分明是羞辱。   吕后大怒,召集陈平、樊哙、季布商量对策。   樊哙说:臣愿请兵十万,横行匈奴中。   吕后问季布的意见。   季布说:樊哙的脑袋可以砍下来!当年高皇帝将兵三十二万,被匈奴困在平城。樊哙身为上将军,其实并不能解围,至今遭人耻笑。现在又来夸海口,拍马屁罢了!   吕后无奈,只好咽下这口气。   这口气一忍就是六十年。何况匈奴既无诚信意识,又无契约精神。尽管从刘邦开始,汉皇帝曾多次将公主嫁给单于,和亲却并未换来和平。游牧骑射的匈奴人只崇尚武力征服,毫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老丈人。   汉武帝决定开战。   从此,他送往匈奴的便不再是公主、丝绸和钱粮,而是卫青、霍去病的集团军。   集团军的组建是汉帝国战略战术的大调整,其特点是一个大兵团包括好几个独立作战单位,各由一名英勇善战的将军统领。统率全军的最高司令官多由外戚担任,比如西汉的卫青、霍去病、李广利,东汉的窦宪。   这就比以前的单兵作战有力得多,因为可以深入敌后打歼灭战。匈奴主力,是所谓控弦之士三十万。然而武帝用兵之初十年间,斩虏敌军就达二十万。   同样,这样的军团也往往配置豪华。比如元朔六年(公元前123年)的卫青兵团,下属就有中将军公孙敖,左将军公孙贺,前将军赵信,右将军苏建,后将军李广,强弩将军李沮(读如居),均为一时之选,堪称精兵强将。   长袖善舞,多财善贾。兵强马壮,就能长驱直入。   元狩四年(公元前119年),也就是汉武帝全面推行经济体制改革那年,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各以骑兵五万为先锋,步兵数十万为后盾,大规模出征。此战,卫青兵团出塞一千多里,至颜山(读如田,今蒙古国都兰哈拉山);霍去病兵团出塞二千多里,封狼居胥(今蒙古国肯特山),把大汉的旗帜高高插在了匈奴的腹地。   从此,大漠以南再无匈奴的王庭。   实际上此前匈奴已受重创。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,新任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出塞,进五王国,过焉支山(在河西走廊),杀折兰王,斩庐侯王,擒浑邪王子,又一口气攻到祁连山,逼得浑邪王和休屠王向大汉投降。   投降也有曲折。当时汉武帝恐怕匈奴诈降,命令霍去病前往迎接。霍去病来到营前,发现果然有浑邪王部下不愿投降。于是他当机立断,驰入营中与浑邪王相见,斩杀逃亡者八千人。然后安排浑邪王先行一步,自己慢慢收编降卒进京,得众数万,号称十万。   金日,就是这时来到长安的。   后来成为托孤大臣的金日,这时却是战俘。他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。休屠王与浑邪王合谋降汉,事到临头却又后悔,结果被浑邪王所杀。金日和他的母亲、弟弟都被带到长安,入宫为奴,当时他十四岁。   有一天,汉武帝来看马。   马是金日等人养的,又肥又大。金日自己则身长八尺二寸(约一米八六以上),容貌端庄,汉武帝看了满心欢喜。问明来历后,马上任命他为马监,加官侍中,跟当年对待卫青、霍去病一样。   又一位奴仆脱颖而出,尽管他的出身是王子。   更重要的是,这位王子或奴仆是匈奴人。汉武帝却不但没有歧视,反倒青睐有加。没错,他是跟匈奴打了几十年仗,但那是为了国家安全,不是要消灭种族。   汉武帝是国家主义者,不是民族主义者。   匈奴最后是销声匿迹了,其中有一半原因是内乱。东汉建武二十二年(公元46年),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。南匈奴单于王朝在曹操的时代终结,其后逐渐融入汉和其他民族。   北匈奴则在东汉永元三年(公元91年)战败后不知所终。有人认为,五世纪中叶横行欧洲的“上帝之鞭”阿提拉,便是北匈奴单于的后裔。   相反,汉帝国的版图却在扩张。原先被匈奴统治的西域臣服于汉,新增的行政区则设在了今内蒙古和甘肃省境内。   其中,置朔方、五原二郡是卫青的战果,置武威、张掖、酒泉、敦煌四郡是霍去病的功劳。   汉与匈奴的关系,大局已定。   但,这是无数生命、鲜血和金钱换来的。   的确,战争的胜利让武帝和汉人扬眉吐气,同时也让人痛感劳民伤财。比如元朔六年那次战役,单是奖励将士的赏金就要二十多万斤,被俘敌军几万人也要赏赐,逼得大司农再次卖官,卖了黄金三十多万斤。   两年后,由于浑邪王来降,军需、赏钱、招待费耗资总共一百多亿。五年后,卫青和霍去病再伐匈奴,战马竟死了十多万匹,赏钱则花了五十万斤。   请问,汉帝国还有多少官可卖?   可惜,与匈奴的大规模战争虽一度停止,武帝的开边事业却一往无前:征朝鲜,通西域,平东瓯,定两越,征服西南夷,一如亚历山大的席卷欧、亚、非。   汉武帝却雄心未已。从天汉二年(公元前99年)到征和三年(公元前90年),他又三次派外戚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匈奴。结果,第一次李陵投降,第二次无功而返,第三次更是全军覆没,连李广利自己也降了。   直到这时,汉武帝才算清醒过来。李广利投降的第二年,汉武帝否定了在轮台以东屯田的建议,下诏表示要调整对外政策,转移工作重心,史称“轮台罪己”。16实际上这份诏书是不能叫做“罪己诏”的(详见本书后记),所谓“深陈既往之悔”也只是史家的说法。汉武帝对自己的路线和政策,并没有根本性的检讨和反省,更不会彻底否定和全面推翻。相反,两年后他指定的顾命大臣,则不但有霍光、上官桀和金日,还有桑弘羊。   桑弘羊是汉武帝经济政策的制定者,也是汉武帝政治路线的代表人。屯兵轮台的建议,就是他提出来的。尽管这个建议被否决,却不等于过去的方针都被否定。只不过,汉武帝的外交政策、军事政策和经济政策,都将面临挑战,桑弘羊则必须充当辩护人。   那么,桑弘羊又怎么样了?   政变与政改   桑弘羊是被杀掉的。   这当然是政治斗争的结果。元凤元年(公元前80年),上官桀、桑弘羊和盖长公主密谋发动宫廷政变,杀霍光,废昭帝,另立燕王刘旦为天子。消息泄露,反叛集团被一网打尽,燕王、盖长公主自杀,上官桀、桑弘羊伏诛。   其实开始时,上官桀等人本不想把事情闹大,只是要干掉霍光。因此,他们伪造了燕王的奏章,告发霍光调兵遣将,在京师戒严,意欲谋反。   这当然能置霍光于死地,但奏章什么时候交出去却成了问题。依照当时的制度,大臣上书要写正副两份。尚书先看副本,然后决定是否上奏。霍光可是“领尚书事”的。如果他把奏章扣下来,那就前功尽弃。   上官桀的办法是打时间差,在霍光休例假时上奏。他们的想法是,只要汉昭帝说句话,就立即动手。这并非没有可能。毕竟,这时的昭帝只有十四岁。   然而昭帝却一言不发。   第二天,霍光上朝,走到画室就停住了。   汉昭帝问:大将军在哪里?   上官桀答:因为燕王告发他,所以不敢进来。   汉昭帝说:请大将军入。   于是霍光入内,摘下帽子顿首谢罪。   汉昭帝说:请戴上帽子。这封信是假的,将军无罪。   霍光问:陛下怎么知道?   汉昭帝说:将军前往广明(地名),不过例行公事,怎么是调兵遣将?就算调兵遣将,燕王怎么知道?何况将军真要谋反,也用不着那些校尉。   尚书们听昭帝这样分析,都大吃一惊。上官桀无法利用皇帝,只好铤而走险。   此案其实可疑。十四岁孩子就能识破的花招,能算是阴谋诡计吗?以桑弘羊之多智,又岂能赞同?如果这样的计谋都能得逞,那运气也太好了。   但不管怎么说,桑弘羊总归是卷了进去。那么,他又为什么要跟上官桀结成团伙反对霍光呢?   除了利益之争,还有路线斗争。   斗争在政变前一年就白热化。当时,霍光为了实行新政,利用职权从全国各地找来了六十多个儒家之徒(贤良文学),跟御史大夫桑弘羊讨论经济政策,公开辩论盐铁酒类应该国营还是民营,史称“盐铁会议”。   记录盐铁会议的着作,是《盐铁论》。   会议的记录十分有趣。   顾名思义,盐铁会议讨论的原本是经济问题。就算要抓根本,也该辩论国进民退是否合适,垄断经营是否必需,经济命脉如何掌握,等等。可惜儒家是不懂经济的,所以双方的发言简直是鸡同鸭讲。   比如桑弘羊说,进行经济体制改革,是因为讨伐匈奴和保卫边疆都要用钱。既然国库不足,就得生财有道,总不能让前方将士饥寒交迫吧?   这时的正确回答就该是:换种政策照样有钱。   然而儒生们的回答却是:人间正道,贵道德而贱用兵。   匈奴野蛮,就该加紧建设我们的精神文明,用文明去感化和教化他们,怎么能长途跋涉去讨伐呢?   意思很清楚:那仗根本就不该打。   这是什么话!仗该不该打,是经济工作会议讨论的问题吗?那是军事会议讨论的。   儒生们的回答,岂非文不对题?   何况树欲静而风不止。你不打匈奴,匈奴要打你。不出征,也不应战吗?如果仗要打,钱要花,又要取消盐铁酒类专卖专营和平准、均输,请问钱从哪里来?   儒生当然不会回答,因为他们根本就回答不了。   回答不了,就只能唱高调。儒生们说:会取胜的不打仗(善克者不战),会打仗的不带兵(善战者不师),会带兵的不布阵(善师者不阵)。王者行仁政,无敌于天下,哪里用得着花那么多钱?   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。   不清楚桑弘羊为什么要跟这帮逻辑不通的家伙枉费口舌。也许,是因为皇帝有诏书。也许,桑弘羊原本就有话要说。也许,他是要借此机会反戈一击,为汉武帝也为他自己做一次漂漂亮亮的辩护。   霍光却显然是要政改。当然,他并不是要改革政治体制,只是要改变某些政策法规。这倒也是必要的,因为汉武帝执政期间确实存在不少问题。包括他的经济政策,也有问题。不改变,就不会有所谓“昭宣中兴”。   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;政策未改,舆论先行。这就是霍光策划这次会议的用心。至于那六十多个从全国各地找来的贤良文学,则是他借来打鬼的钟馗。   贤良文学却不这么认为。在他们看来,汉武帝号称尊儒,其实重法。儒家则看似风光,其实被边缘化。这回既然好不容易有了发言权,就必须借此机会夺回阵地,至少也要在朝堂之上为儒家争得一席地位。   盐铁会议变成了儒法之争,这是原因之一。   战端却是桑弘羊开启的。在听够了儒生们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后,桑弘羊忍无可忍。他愤愤不平地表示:稳坐家中不知挑担赶路的苦,说风凉话当然比干实事容易。博古而不通今,唱高调不接地气,这样的人有什么用?   桑弘羊他们还说,尊儒以来,武皇帝察贤良,举文学,遍访民间,思贤若渴。然而选举出来的大中小儒,有一个能为皇上分忧、兴利补弊的吗?一个都没有!   这时,儒生们的积怨也如火山爆发。   贤良文学们说,这难道是儒家有问题吗?不,是组织路线有问题,干部政策有问题,舆论导向有问题。武皇帝要开疆辟土,故权谲之谋进,凶残之士用。打仗就要用钱,故兴利之臣起。利兴则义闭。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犯罪率就高。这个时候,岂不就要重用酷吏了?   于是儒生们悲愤地说:难怪皇上身边尽是些投机取巧的家伙,因为我大汉王朝就是用利欲在做指挥棒嘛!仅仅提拔一个公孙弘,管什么用啊!   呵呵,谁说儒家不讲逻辑?他们有自己的一套。   桑弘羊当然也有另一套。在他看来,治国面对的是现实问题,而现实问题是匈奴寇暴。御寇就得强兵,强兵就得富国,富国就得理财,理财就得务实。空谈误国,实干兴邦,国家需要的是脚踏实地的人。   这同样无法达成共识。   但,不管公理婆理,双方的着眼点都已不再仅限于经济政策。他们更关心的,是组织路线、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。   组织路线之争,在文官和文吏;政治路线之争,在王道和霸道;思想路线之争,在儒家和法家。   这才是盐铁会议的意义所在。   霍光的政改,倒在其次。   不过,如果把桑弘羊和汉武帝都看作法家,就大错特错了。桑弘羊是,汉武帝不是。当然,他也不是儒家。事实上,汉武帝是很难贴标签的。无论把他当作儒家还是法家,都是一叶障目,甚至自作多情。   那么,什么是汉武帝的真面目?   罪功岂在悔轮台   汉武帝其实很可怜。   盐铁会议的召开是在始元六年(公元前81年),距离汉武帝驾崩只有六年,可谓尸骨未寒。然而贤良文学们的某些发言,却已大有炸平长安、彻底清算之意,尽管没有汉武帝原本是不会有什么贤良文学的。   争论并没有随着会议的结束而结束。   本始二年(公元前72年),汉宣帝下诏,要为汉武帝立庙设乐。这当然是一件大事。因为汉代不同于后世,并非每个皇帝死后都有庙号。此前,仅高皇帝刘邦和文皇帝刘恒有,庙号为高祖和太宗,惠帝和景帝就只有谥号。   宣帝认为,他的曾祖父刘彻也该有庙号。   何况,武皇帝也当得起。   然而一位名叫夏侯胜的儒生却公开反对,理由是汉武帝好大喜功,穷兵黩武,杀人无数,挥霍无度,以至于赤野千里,民不聊生。如此毫无仁德,岂能有庙号?   此言一出,朝野哗然。公卿们一齐责备夏侯胜说:这是圣意,岂能反对?夏侯胜却说:圣意又怎么样?人臣之义在直言。话已出口,万死不辞!   当然,为武帝立庙的提案仍被通过,庙号世宗。但夏侯胜的反对意见也被如实记录,并流传下来。他本人则在坐了两年牢后被释放,而且受到汉宣帝的礼遇。   这说明什么呢?   第一,汉代的言论相当自由。   第二,夏侯胜的批评基本属实。   实际上,夏侯胜说得并不全。如果愿意,还可以加上繁刑重敛,崇妖信怪,杀伐任性,喜怒无常。司马光甚至认为,汉武之恶几近秦皇,只不过他识好歹,受忠言,知对错,会用人,这才不至于亡汉。   然而即便是秦始皇,又何尝不曾收获由衷的赞美?可见问题不在如何评价,而在评价的立场。   夏侯胜的立场无疑是儒家的,后来的班固和司马光也如此。但是,汉武帝在古代挨儒家的骂,在近现代却又因尊儒而挨批,这就太里外不是人了。   请读这首诗:   绝大经纶绝大才,罪功不在悔轮台。   百家罢后无奇士,永为神州种祸胎。   诗的意思很清楚:汉武帝的雄才大略毋庸置疑,最大过失却不在连年用兵,而在罢黜百家。   这未尝没有道理。   的确,思想文化领域是不能一家独尊的。因为没有百家就没有争鸣,没有争鸣就没有思想,没有思想就不会有风骨和气节。苟如此,又哪里会有担负天下兴亡、创造文明成果的奇士?也只有奴才。   问题在于,这祸胎真是汉武帝种下的吗?   未必。   事实上,汉武帝的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是有条件的,那就是仅限于官学范围。也就是说,罢黜百家,只是诸子不设博士官;独尊儒术,也只是饱读诗书更容易走上仕途。至于民间,则百家既未罢黜,儒术也不独尊。   其实就连政府,也不是儒家的一统天下。张汤是儒家吗?卫青是儒家吗?桑弘羊是儒家吗?汉武帝如果真的独尊儒术,贤良文学们岂能气成那个样子?   何况武帝的时代也并非没有奇士。汲黯不是吗?夏侯胜不是吗?司马迁不是吗?还有义纵,是因为抵制告缗法而死的。义纵可是酷吏。但怎么样呢?也有骨头。   还有东方朔。   东方朔是被司马迁写入《滑稽列传》的,他在汉武帝那里的地位也相当于戏子。然而,当汉武帝宴请馆陶公主的情人董偃时,东方朔为了维护朝廷尊严,竟然横戟拦在门前,逼得武帝只好换地方,董偃也只好走后门。   奇士的风骨甚至存在于小人物的身上。   这位没能留下姓名的小人物,是宫中掌印的郎官。某天晚上,宫中闹鬼。值班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怕出事,让郎官把印玺交给他。郎官不给,霍光去夺。郎官便手按剑柄正声说:臣头可得,印玺不可得!   权倾一时的霍光,也只能诺诺连声。   这并不奇怪。武帝的时代毕竟距离先秦不远,新做人家的汉帝国也血气方刚。诚如史家所言,那时的中国人比后世有更多的率真,更多的勇敢,更多的质朴和更多的刚强。汉的气质,是雄大、闳放和深沉的。   气质变得柔美、空灵而内秀,要到中唐以后。儒学真正成为统治思想,也不早于宋元。至于百家罢尽,万马齐喑,则是朱元璋和乾隆帝设文字狱之后的事情。   汉,却是霸道的。   同样,汉也是开放的。长安城里住满了世界各国的商人和使者,离宫别馆旁也种满了苜蓿和葡萄。深眼多须的外国人,在长安的街市上讨价还价,并坚持着女士优先的习俗,皇上看了却乐不可支。   汉武帝是不会画地为牢的。他也不会因为董仲舒的一席话,就皈依了孔门,并关上其他的窗户。   事实上武帝并不当真热衷儒术,他喜欢的也不是董仲舒那样的“纯儒”(其实董仲舒也不纯),而是公孙弘那样的“杂儒”,以及张汤那样能用儒术装点门面的文吏。儒术与法术杂糅,王道与霸道并用,才是他的真面目。   那么,汉武帝就没有留下祸胎吗?   当然有。   且看他都干了些什么。   帝国是怎样炼成的   汉武帝是十六岁登基的,上天也给了他足够长的寿命和时间:享年七十,在位五十四年。这两项纪录不但超过了他的所有前辈,而且很久以后才被打破。   这可真是天之骄子。   武帝也不负天恩。在他治下,汉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和文化都达到鼎盛。疆域和势力范围,东邻韩国,西有新疆,南至越南,北接蒙古,堪称超级大帝国。   文化方面同样灿烂辉煌。哲学家董仲舒,文学家司马相如,音乐家李延年,探险家张骞,农学家赵过,天文学家唐都、落下闳,便都出在这个时代。   当然还有司马迁。尽管汉武帝非常对不起这位伟大的史学家,也并不喜欢他的《史记》。   引自田昌五、安作璋主编《秦汉史》第95页。   然而司马迁却如实地记录了元封元年(公元前110年)的封禅大典。那是十八万骑兵,上千里旗帜,一万八千里行程的大制作,也是汉武帝功成名就的象征。   这一年,刘彻四十七岁。   实际上汉武的帝业基础,十年前就已奠定。元狩四年(公元前119年),经济体制改革全面展开,卫青和霍去病兵至漠北,并以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身份出任大司马。   从此,漠南无匈奴,帝国有内朝。   这时,汉武帝登基才二十一年,实际执政十六年(前六年有太皇太后听政),年龄三十七岁。开创并成就自己的帝国大业,他其实只用了半辈子。   此后的故事并无悬念:四十六岁灭南越和西南夷,四十七岁实行平准法和均输法,四十八岁降滇王,四十九岁降朝鲜,五十一岁分天下为十三州部。   汉武的步伐,何其坚定!   步伐坚定,是因为目标明确,那就是天下一统,中央集权,皇权至上。这是秦始皇未竟之事业。   因此,汉武帝登基之后就频频出手:二十一岁置五经博士,二十三岁推行察举,二十四岁始征匈奴,三十岁用推恩法削弱王国势力,三十三岁任命公孙弘为丞相,卫青为大将军,并为博士设弟子。  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他三十五岁以前完成,却有着非凡的意义。尊儒,则秦政变为汉政;推恩,则分权变为集权;举贤,则贵族变为官僚;讨伐匈奴,则夷狄变为华夏。夷夏之分,王霸之术,古今之变,尽在其中。   中华大帝国巍然屹立,汉武的事业风生水起。   不能说武帝在二十多岁时,就已经有了理论和制度的自觉。但他有政治天赋和帝王直觉,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巩固政权,尤其是巩固皇权。只要能实现这一目的,他是不在意使用各种手段的。   所以,他建太学,兴儒术,开言路,荐人才,却又留心俗务,重用酷吏,奖励军功。他的组织路线和干部政策是不拘一格的,因为他并不独尊儒术,只独尊自己。   那么,汉武帝的手段又是什么?   对外开边,对内收权,一手抓官,一手抓钱。   代表着这一整套治术的,是卫青、公孙弘、张汤和桑弘羊。卫青是军人也是外戚,公孙弘是文吏也是儒生,张汤懂法,桑弘羊会理财,汉武帝得心应手。   是啊,有钱就能做事,有兵就能护家,懂法就能治国,通儒就能安定人心,粉饰太平。结果,汉的版图面积比秦大了一倍,统治反倒更加牢固。   秦亡而汉兴,原因就在这里。   汉武的帝国,也就是这样炼成的。   支撑帝国大厦的则是三根支柱:中央集权、官员代理和伦理治国。前两根支柱是秦也有的,后一根却是汉武帝所立。但,正是由于这一改革,秦政和秦制才变成了汉政和汉制,帝国制度也才立于不败之地。   那么,什么叫“伦理治国”?   其实就是周人主张的德治和礼治,因此也可以说是周政和周制。周政和秦政,周制和秦制,是对立的。周是邦国制(封建制),秦是帝国制(郡县制);周政讲王道,秦政讲霸道。所以,秦也不要德治和礼治。   秦政是刑治和律治,号称法治。   汉武帝却在延续秦制的同时,也继承了周政,即制由秦帝,政借两周。因为德治和礼治的统治成本更低,效果也更好。军国主义和严刑峻法只能维持表面的太平,统一的思想和价值体系才能保证长治久安。   要实行德治和礼治,就只能靠儒家。因此,尽管武帝本人并不尊儒,宣帝更明确主张王霸杂用,但独尊儒术却仍是汉武以后的基本国策。   这个国策也为后世王朝所采纳。即便不尊儒,儒家主张的宗法制和礼乐制也照样实行。这样看,所谓“百代皆行秦政治”,其实是该叫“百代皆行汉政治”的。   那么,汉政治的核心又是什么?   皇权政治加官僚政治。表面上看,这与秦政无异。然而秦是吏治天下,汉则是官治与吏治并存,而且逐渐由吏治走向官治。这当然要拜独尊儒术所赐。事实上,当官员们越来越儒化时,官僚政治就牢不可破了。   与此同时,儒学也在官化。官方思想其实是不要思想的,官化的儒学也只要教化和灌输,顶多再加对先王圣教的心得和注解。没有思考,没有质疑,没有批判,没有争鸣,那才真是“毁人不倦”。   永为神州种祸胎,当作如是解。   把儒学变成官学,也该由汉武帝来负责。尽管在当时,儒学并没有那么重的官气,反倒是一股清新气息。   靠着汉政治,周文明的血脉延续了下来。在楚文明的基础上将周秦文明融为一体,就是汉文明。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世界性文明,其深远影响难以估量,而能够与之媲美的则只有罗马。   罗马,与大汉会有关系吗? 后记 汉武帝下诏罪己了吗   撰写《汉武的帝国》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,那就是他的“轮台罪己”。这事历来被视为史实,而且评价甚高。因为以帝王之尊,汉武之雄,居然能下诏罪己,做自我批评,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。   但,此案可疑。   首先要问:汉武帝下诏了吗?   下了。时间是在征和四年(公元前89年),月份不详,起因则是桑弘羊等人建议招募青壮不怕死的农民,到轮台(今新疆轮台县)屯垦戍边,被武帝否决。所以这份诏书又叫“轮台诏”。   那么,“轮台诏”罪己了吗?   没有。此诏中最严重的话,是“朕之不明”,以及“悲痛常在朕心”。至于“是扰劳天下,非所以优民也”,那是批评桑弘羊他们这建议的,不是自我批评。   因此,学术界比较严谨的学者,并不称此诏为“罪己诏”,而称之为“哀痛之诏”或“悔悟之诏”。其实就连这两   个说法,都是受班固的影响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在记录这份诏书时,班固是这样表述的:“上乃下诏,深陈既往之悔,曰……”   这就是“悔悟之诏”的来历。   此传班固的赞语则说:“(汉武帝)末年遂弃轮台之地,而下哀痛之诏,岂非仁圣之所悔哉!”   这就是“哀痛之诏”的来历。   也就是说,班固也没有称之为“罪己之诏”。   那么,“罪己”的说法有依据吗?   有。因为据说汉武帝曾说过这样的话:   朕即位以来,所为狂悖,使天下愁苦,不可追悔。自今事有伤害百姓,靡费天下者,悉罢之。   这当然是罪己了。如果“轮台诏”里有这段话,那就是不折不扣的“罪己诏”。   可惜不是。   据《资治通鉴》卷二十二,这段话是征和四年(公元前89年)三月,汉武帝封禅泰山后的口谕,既非轮台,亦非诏书,怎么能称为“轮台罪己诏”呢?   何况就连这段话,也来历不明。遍查《汉书》,并无记   载,仅见于《资治通鉴》。那么请问,司马光的根据在哪里?   一个宋代的人,怎么知道连班固都不知道的事呢?   请博览群书者有以教我。 注释   (第一章)   1.本卷所言汉武帝事,除另有注释者外,均见《史记·孝武本纪》、《汉书·武帝纪》。   2.西汉前几任皇帝依次是:高帝刘邦,惠帝刘盈,前少帝刘恭,后少帝刘弘,文帝刘恒,景帝刘启,武帝刘彻。但一般不将前后少帝计算在内。   3.秦二世胡亥继位时二十岁,卒年二十四岁。   4.刘盈事见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》、《汉书·惠帝纪》。   5.见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。   6.《史记》等书述汉惠帝、吕太后故事多不可靠,早已由吕思勉先生指出,请参看吕思勉《秦汉史》。   7.田生即云“吕氏雅故本推毂高帝就天下”,见《史记·荆燕世家》。   8.司马光曾说,刘邦最终不立如意,是因为“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”,见《资治通鉴》卷十二。   9.见《史记·曹相国世家》。   10.见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。   11.关于刘章的想法,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》称“恐见诛”(害怕受到株连),《史记·齐悼惠王世家》则称“因立齐王为帝”。   12.见《史记·齐悼惠王世家》。   13.本段论述亦请参看吕思勉《秦汉史》。   14.见《史记·吴王濞列传》。   15.此盟除见于《史记》之《吕太后本纪》外,亦见于《绛侯周勃世家》。绛侯世家其文曰:非刘氏不得王,非有功不得侯。不如约,天下共击之。   16.见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》。   17.见《史记·郦生陆贾列传》。   18.见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。   19.请参看吕思勉《秦汉史》。   20.见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》。   21.高祖所封十王,荆王刘贾战死,故地改封吴王刘濞。赵王如意被毒死,其地改属吕禄。梁王刘恢被气死,其地改属吕产。淮阳王刘友被饿死,其地改属刘。燕王刘建病死,其地改属吕通。齐王刘肥病死,子襄继位。所余者,高祖四子代王刘恒,七子淮南王刘长,四弟楚王刘交,侄儿吴王刘濞。   22.见《史记·外戚世家》。   23.西汉十一帝,有庙号者五人:高帝刘邦,庙号高祖;文帝刘恒,庙号太宗;武帝刘彻,庙号世宗;宣帝刘询,庙号中宗;元帝刘,庙号高宗。   24.见《史记·孝文本纪》、《汉书·文帝纪》。   25.见《史记·绛侯周勃世家》。   26.见《汉书·贾谊传》。   27.本节所据,如无另注,均分见《史记》之《袁盎晁错列传》和《吴王濞列传》。   28.见《汉书·爰盎晁错传》。   29.见《史记·梁孝王世家》。   30.见《史记·绛侯周勃世家》。   (第二章)   1.见《史记·郦生陆贾列传》。   2.见《汉书·外戚传上》。   3.见《史记·儒林列传》。   4.见《史记·汲郑列传》。   5.请参看《史记·平准书》。   6.见《汉书·武帝纪》。   7.关于董仲舒,详见本中华史第九卷《两汉两罗马》。   8.见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。   9.见《史记·刘敬叔孙通列传》,下同。   10.见《汉书·高帝纪》。   11.见《史记·平津侯主父列传》、《汉书·公孙弘卜式儿宽传》。   12.见《汉书·武帝纪》、《史记·儒林列传》、《资治通鉴》卷十九。   13.请参看顾颉刚《秦汉的方士与儒生》。   14.见《韩非子·说疑》。   15.李广事见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。   16.见《史记·绛侯周勃世家》。   17.见《史记·张释之冯唐列传》。   18.见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。   19.见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。   20.张汤及其他酷吏故事无另注者均见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。   21.见《史记·平准书》。   22.见《汉书·刑法志》。   23.请参看范文澜《中国通史》等。   24.见《汉书·刑法志》。   25.汲黯事迹无另注者均见《史记·汲郑列传》。   26.见《史记·袁盎晁错列传》。   (第三章)   1.本节所据史实请参看翟连仲主编《世界通史·古代卷》。   2.美索不达米亚原指两河流域北部,后来泛指整个冲积平原。   3.主父偃故事见《史记·平津侯主父列传》。   4.见《汉书·武帝纪》。   5.见《文献通考》卷二六七。   6.本节所述亦请参看田昌武、安作璋主编《秦汉史》。   7.见《史记·淮南衡山列传》。   8.见《史记·吴王濞列传》。   9.本节论述亦请参看吴晓波《浩荡两千年》。   10.见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。   11.以前也有官办的手工作坊,但多为满足宫廷需求,产品并不出售,所以不算企业。   12.见苏轼《司马迁二大罪》。   13.见《史记·平准书》。   14.见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。   15.见《史记·平准书》。   16.见《盐铁论·复古》。   17.郭解故事见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。   18.见《史记·平津侯主父列传》。   19.请参看《后汉书·酷吏列传·序》。   20.见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。   21.本节所述西汉官制,请参看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、《后汉书·百官志》、钱穆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、杨鸿年和欧阳鑫《中国政史》、韦庆远和柏桦《中国官制史》、陈茂同《中国历代职官沿革史》、吴宗国主编《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》。   22.按照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的说法,九卿即太常、光禄勋、卫尉、太仆、廷尉、大鸿胪、宗正、大司农、少府、中尉。他们的官俸,都是“中二千石”(月谷一百八十斛)。   23.请参看《周礼·考工记》、《晋书·李胤传》。   24.见《史记·魏其武安侯列传》。   25.见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。   (第四章)   1.本节所述张汤及其他酷吏事,如无另注,均见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。   2.见《史记·汲郑列传》。   3.本章所述秦汉官制及官僚政治,亦请参看阎步克《帝国开端时期的官僚政治制度──秦汉》。   4.杜甫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。   5.见《论语·卫灵公》。   6.见《孟子·尽心下》。   7.见《论语·子张》。   8.王充《论衡·程材》。   9.本节论述亦请参看吴宗国主编《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·绪论》。   10.赵翼《廿二史札记》卷二。   11.见《韩非子·扬权》。   12.请参看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、钱穆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。   13.见《汉书·循吏传》。   14.见《史记·平准书》。   15.见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。   16.见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。   17.本章所述亦请参看钱穆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、杨鸿年和欧阳鑫《中国政制史》、韦庆远和柏桦《中国官制史》、陈茂同《中国历代职官沿革史》、吴宗国主编《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》、孔令纪主编《中国历代官制》(齐鲁书社版)、徐连达编着《中国官制大辞典》。   18.见《汉书·武帝纪》。   19.见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、《汉书·食货志》及《文献通考》。   20.文学与吏道的说法,见《文献通考·选举考八》。   21.请参看阎步克《帝国开端时期的官僚政治制度──秦汉》。   22.卫宏《汉旧仪》便称:汉帝国取士“皆试以能,信,然后官之”;“不宜者还故官”。   23.以上见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、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。   (第五章)   1.见《汉书》之《昭帝纪》、《霍光金日传》。   2.见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。   3.见《汉书·外戚传》。   4.以上均见《汉书·霍光金日传》。   5.卫青事见《史记·卫将军骠骑列传》、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。   6.霍光和霍去病的父亲,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作“霍仲孺”,《汉书·霍光金日传》作“霍中孺”,但注音读如仲。   7.见冒名班固的《汉武故事》。   8.见《汉书·外戚传》。   9.这三次战役的时间分别是元光六年(《史记》称在元光五年,此据《汉书》)、元朔元年和元朔六年。   10.见台湾学者傅乐成《中国通史》引方壮猷说。   11.见《汉书·匈奴传》。   12.这十年是元朔元年(公元前128年)到元狩四年(公元前119年),共八次出击,数据见杜维运《中国通史》。   13.见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。   14.见《汉书·霍光金日传》。   15.以上数据见《史记·平准书》。   16.见《汉书·西域传》。   17.见《汉书·昭帝纪》。   18.见《汉书·霍光金日传》。   19.见《盐铁论·本议》。   20.见《盐铁论·刺复》。   21.见《汉书·眭两夏侯京翼李传》。   22.见《资治通鉴》卷二十二。   23.于右任《汉武帝陵》。   24.见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。   25.见《汉书·霍光金日传》。   26.请参看王子今《汉武英雄时代》。   27.见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。   28.请参看《史记》之《孝武本纪》、《封禅书》,李长之《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》。   29.请参看易中天《帝国的终结》。 附录   本卷大事年表   说明:从汉高祖元年到汉武帝元封六年,汉人沿袭大秦历法,以每年的十月为岁首,第二年九月为岁末。因此,此间如果出现同一年的正月在十二月之后,请读者不要感到奇怪。汉武帝太初元年,汉人恢复夏历,仍以正月为岁首,十二月为岁末。   汉高祖元年(公元前206年)十月,刘邦军进咸阳,秦王子婴投降;正月,项羽封刘邦为汉王;四月,刘邦入汉中;八月,刘邦出汉中。   汉高祖二年(公元前205年)四月,刘邦与项羽战于彭城,刘邦兵败,太公与吕后被俘,刘盈差一点被刘邦抛弃;六月,刘盈被立为太子。   汉高祖五年(公元前202年),刘邦称帝,大汉建国。   汉高祖七年(公元前200年)十月,长乐宫成,叔孙通制定的朝仪开始实行。   汉高祖八年(公元前199年),令商人不得衣锦骑马。   汉高祖十二年(公元前195年)十月,封刘濞为吴王;十一月,以太牢祭祀孔子;四月,刘邦卒;五月,刘盈继位,是为汉惠帝。   汉惠帝元年(公元前194年)十二月,赵王如意被杀,徙淮南王刘友为赵王;正月,开始筑长安城,五年后完工。   汉惠帝二年(公元前193年),相国萧何卒,曹参为相。   汉惠帝三年(公元前192年),匈奴单于冒顿侮辱吕后。   汉惠帝四年(公元前191年)十月,立鲁元公主之女为皇后;三月,皇帝行冠礼。   汉惠帝五年(公元前190年),曹参卒。   汉惠帝六年(公元前189年)十月,齐王刘肥卒,子襄立;以王陵为右丞相,陈平为左丞相;夏,留侯张良卒,周勃为太尉;六月,樊哙卒。   汉惠帝七年(公元前188年),汉惠帝卒,子刘恭继位,是为前少帝。吕后临朝听政。   高后元年(公元前187年),诸吕封王。   高后四年(公元前184年),吕后杀前少帝刘恭,立其弟刘弘,是为后少帝。   高后八年(公元前180年),吕后卒。太尉周勃灭诸吕,立刘恒,是为汉文帝。   汉文帝前元年(公元前179年)十二月,废连坐法;正月,立刘启为太子。   汉文帝前二年(公元前178年)十月,陈平卒;五月,废诽谤谣言罪。   汉文帝前三年(公元前177年),匈奴入侵;济北王刘兴居反,兵败自杀。   汉文帝前十三年(公元前167年)五月,废除刺青、削鼻、断足三种肉刑。   汉文帝后七年(公元前157年),汉文帝卒,汉景帝立。   汉景帝前三年(公元前154年),七国之乱。   汉景帝前七年(公元前150年),立刘彻为太子,任命酷吏郅都为司法官。   汉景帝中二年(公元前148年),郅都逼死前太子刘荣,窦太后杀郅都。   汉景帝中六年(公元前144年)四月,梁王刘武卒;七月,任命酷吏宁成为司法官。   汉景帝后元年(公元前143年)八月,周亚夫被诬陷死。   汉景帝后三年(公元前141年)十二月,汉景帝卒,汉武帝立。   汉武帝建元元年(公元前140年),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   汉武帝建元三年(公元前138年),郎中张骞出使西域,被匈奴俘虏。   汉武帝建元五年(公元前136年),置五经博士。   汉武帝元光元年(公元前134年),举孝廉、贤良、文学,察举制度开始。   汉武帝元光二年(公元前133年),始伐匈奴,匈奴与汉决裂,此后年年入侵。   汉武帝元光四年(公元前131年),魏其侯窦婴被杀。   汉武帝元光五年(公元前130年),重用酷吏张汤。   汉武帝元光六年(公元前129年),大司农郑当时兴水利;匈奴入侵,卫青等反击;张骞自匈奴逃至月氏。   汉武帝元朔元年(公元前128年)十一月,诏令不举贤良孝廉者有罪;三月,立卫子夫为皇后;张骞至大宛。   汉武帝元朔二年(公元前127年)正月,采纳主父偃建议实行推恩之法;卫青伐匈奴,收复河南,置朔方郡、五原郡;迁郡国豪杰三百万人于茂陵;杀郭解;张骞回国途中被匈奴俘虏;主父偃亦被杀。   汉武帝元朔三年(公元前126年)冬,以公孙弘为御史大夫;酷吏张汤任司法官;张骞乘匈奴内乱逃回中国。   汉武帝元朔五年(公元前124年)十一月,封丞相公孙弘为平津侯,破封侯拜相惯例,开拜相封侯之先;春,车骑将军卫青伐匈奴;三月,卫青拜大将军;六月,公孙弘请为五经博士设弟子。   汉武帝元狩元年(公元前122年),淮南王刘安反,自杀。   汉武帝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三月,丞相公孙弘卒,以御史大夫李蔡为丞相,廷尉张汤为御史大夫;骠骑将军霍去病伐匈奴;秋,匈奴浑邪王降,汉得河西地。   汉武帝元狩四年(公元前119年),制白鹿皮币;颁布死罪令,严禁民间铸造金钱;任命东郭咸阳、孔仅、桑弘羊主持经济体制改革;禁民间铸造铁器和煮盐;颁布缗钱令,树卜式为道德楷模;发动漠北之战,李广自杀;卫青、霍去病兵分两路伐匈奴,卫青至颜山,霍去病封狼居胥,从此沙漠以南无匈奴王廷;置大司马职位,以大将军、骠骑将军任之。   汉武帝元狩五年(公元前118年),丞相李蔡下狱自杀。   汉武帝元狩六年(公元前117年),颁布告缗令,其法大抵出自张汤;张汤诬大司农颜异腹诽,从此有腹诽罪;九月,霍去病卒。   汉武帝元鼎元年(公元前116年),遣张骞出使乌孙。   汉武帝元鼎二年(公元前115年),张汤畏罪自杀;丞相庄青翟下狱自杀;置酒泉、武威郡;张骞自乌孙回国。   汉武帝元鼎三年(公元前114年),规定平民可以入粟补吏,吏员可以入粟补官;张骞卒。   汉武帝元鼎四年(公元前113年),刘彻出巡。   汉武帝元鼎六年(公元前111年),灭南越,置其地为九郡,含今广东省、广西壮族自治区、海南省以及越南;灭西南夷,置其地为五郡;分酒泉、武威地,增设张掖、敦煌。   汉武帝元封元年(公元前110年),桑弘羊建议实行平准和均输法;汉武帝登泰山封禅。   汉武帝元封二年(公元前109年),降滇王,置其地为益州郡;酷吏杜周任司法官,一年内系狱十多万人。   汉武帝元封三年(公元前108年),朝鲜降,置其地为四郡。   汉武帝元封五年(公元前106年),分天下为十三州部,各州置刺史一人。   汉武帝太初元年(公元前104年),以正月为岁首;贰师将军李广利攻大宛,求善马;酷吏王温舒自杀。   汉武帝天汉元年(公元前100年),苏武留胡。   汉武帝天汉二年(公元前99年),颁“沉命法”;李广利伐匈奴,李陵投降,司马迁受腐刑。   汉武帝太始二年(公元前95年),筑白渠。   汉武帝征和二年(公元前91年),太子刘据杀江充,兵败自杀,其母皇后卫子夫亦自杀。   汉武帝征和三年(公元前90年),李广利投降匈奴。   汉武帝征和四年(公元前89年),刘彻下轮台诏。   汉武帝后元二年(公元前87年)二月,汉武帝刘彻卒,刘弗陵继位,是为汉昭帝。   汉昭帝始元六年(公元前81年)二月,盐铁会议。   汉昭帝元凤元年(公元前80年),燕王刘旦、盖长公主、上官桀、桑弘羊谋反事泄,燕王、盖长公主自杀,上官桀、桑弘羊灭族。   汉昭帝元平元年(公元前74年),汉昭帝刘弗陵卒,侄昌邑王刘贺继位,二十七日后被废,故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立,是为汉宣帝。   汉宣帝地节二年(公元前68年),霍光卒。   汉宣帝地节四年(公元前66年),霍光妻、子等谋反被杀。   汉宣帝黄龙元年(公元前49年),汉宣帝刘病已卒,子刘奭继位,是为汉元帝。   汉元帝竟宁元年(公元前33年),昭君出塞;汉元帝刘奭卒,子刘骜继位,是为汉成帝。   汉成帝永始元年(公元前16年),刘骜封王莽为侯,赵飞燕为后。   汉成帝绥和元年(公元前8年),任王莽为大司马;废刺史,改为州牧。   汉成帝绥和二年(公元前7年),汉成帝刘骜卒,侄刘欣继位,是为汉哀帝;免王莽大司马职。   汉哀帝元寿二年(公元前1年),汉哀帝刘欣卒,堂弟刘萁子继位,是为汉平帝;王太后临朝,王莽任大司马。   汉平帝元始五年(公元5年),汉平帝卒。   公元8年,王莽称帝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